要是誰讓九月不舒服了，她是連李老頭膜拜的那些神靈也敢在心裏詛咒的，雖然她偶爾會在很脆弱的時段合著雙手向著壓在她頭頂上的乾坤祈願，李老頭的信仰一直居在那裏，與天同壽，過去的歲月裏幾個心血來潮的紀元這個信仰用引人入勝的故事讓和李老頭一樣奢望獨自霸占自個兒兒子和孫子的人們相信要是跪了它，他們的孩子便會減掉一半或者更多的時間陪在他們身邊，即使因此損失了無比寶貴的人民幣。於是十八歲那年她把膝蓋壓在了地上，跪拜而且祈願老爺褔態安康；阿凡失蹤三天後，她趁宿舍沒人的時候祈願，希望阿凡會因為惦記叫九月的女孩走回頭路。可現在她因為心情糟糕要詛咒。九月首先在心裏罵了老爺，也罵了老爺每年沒少供奉的牛鬼蛇神，罵老教授把傳授看得太較真，引來一大幫子蹭課偷氧氣的，罵李老頭那麼急著跑了，跑到他說希望每天能看到他家小子吃著他蒸的熱乎乎的饅頭的地方，在那個地方，他是會疼會罵兒子的爸爸。可在這個地方，就這樣撒了手招了手離開的李老頭多少被隔壁的陳大爺記恨，她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可以非常篤定地說，陳大爺不會花一分一毫，更不會再做“探病”這種要跑腿要花錢而且鐵定撈不到便宜的事。李老頭住院的時候陳大爺去探病，還買了很昂貴的用漂亮的一塌糊塗的籃筐裝著的蘋果。紅彤彤的大花貼在籃筐上頭喜氣得緊，躺在裏麵的紅富士雖然被貼上第一品的標簽，或者被印上討喜的祝語，卻是不及陳大爺手裏那個熱鬧的籃筐，當時病房裏的人都把眼睛往那上頭瞧去了，她暗暗把上麵的暗字下功夫記了一番，沒想到陳大爺是真的下了本。那不是沒有一張大鈔就能辦到的事，所以李老頭出院後的選擇性健忘症讓陳大爺咬牙切齒，李老頭記住了張老太幾句窩心的慰問，記住叫九月的外地女孩說了幾句人話買了一些東西，就是沒能記住那個漂亮的水果筐，水果筐在醫院沒躺幾天就被睡在旁邊的人給拿了去，至於其中的曲折她想肯定是有故事的，隻是李老頭就是在這個時候被陳大爺記恨了，這件事一直被陳大爺像記住某年的中秋他受了誰一盒昂貴的月餅一樣記住了……現在，李老頭死了，她相信陳大爺因為付出卻沒有回報，會在將來他活著的每一個歲月繼續討厭著李老頭。
她不知道胖大嬸憑什麼以為她應該盡快被告知這件事，然後胖大嬸很理所當然地以為她積了德，換來了一份感激。胖大嬸一直在為她的沁客積德，希望沁客在她百年歸老之後繼續幾個世代的永垂不朽。可是要是哪一天真的躺棺材裏了，長在沁客的雜草都是帶不走了的，她卻是那麼執念，可以在穿得西裝筆挺的大官麵前抬起頭，還說出讓所有人找不出話來堵她的唇槍舌劍。許，碰巧應了胖大嬸的期待，她真的會翹課，然後坐在開往沁客的88路公巴上，那時候，她好像必須要想想，見到胖大嬸的時候，她被要求在臉上畫出哪種心情——傷心、難過……卻不能像以前那樣笑，為了胖大嬸那份泛濫的俠義。李老頭死了，不過她卻以為李老頭去的那個地方不會是到處祥和安泰的樂土，那樣的地方不會是像老爺和李老頭這樣的人能褻du的。
電話第二次在九月的課桌上顫抖著移動的時候，九月站起身來，和老教授剛好平視。老教授拉長著一張臉，九月知道她終究是保護不了她資優生的榮耀了。九月一直在很認真地讀大學，也把本應該花在宿舍或者公寓或者百貨的時間泡在圖書館，像小報上刊登的網蟲不吃不睡白天把網吧當學校晚上把網吧當臥室，九月白天晚上都希望圖書館就是她的家。認識九月的人，會對綠協派來的人說在圖書館能找到九月，她肯定是抱著哪本書窩在圖書館的一角，要是不是不馬上解決就會世界末日的事，誰也不願意去擾了埋在書堆裏的安安靜靜的九月。九月是這樣渡過她的大學兩年的——九月是從來沒有蹺過課的，九月不會刻意提前到教室為下節課的提問做準備，九月不會因為肚子疼交給輔導員一張沒有醫生證明的假條，九月不會趁老師不注意的時候早退……所以，就像是和夥伴一起玩泥巴捏坦克的小女孩因為媽媽一句不怎麼和氣的召喚不得不從坦克、飛機亂轟亂炸的世界大戰中抽身，嘟著嘴離開，九月也是因為有了某些方麵的顧慮，所以這個時候從來不讓老師家長操心的學生，現在被老教授用眼睛殺了幾百次，因為胖大嬸兩通非常不是時候的電話。
可事實是她和李老頭絕對沒有任何關於血脈上的聯係，醫學上的說法是，她和李老頭DNA吻合度超過50%的幾率小於1/2，法律上她對李老頭不享有和承擔任何權利和義務。李老頭被冠心病纏著躺在醫院的時候她其實是可以連那一籃子和十幾塊人民幣劃等號的紅富士也可以省了的。現在她卻要因為李老頭打斷台上老教授的唾沫橫飛，然後她以為自己的臉真的是被小宇惡作劇丟來的鞭炮給點燃了，就在她無奈而且憤恨地曝露在所有人視線之中時。李老頭是多麼能耐才讓這等倍受矚目的榮耀加諸在她身上，但她究竟是為什麼永遠喜歡坐在最後一排？畢竟高中讀完後她的視力已經讓她沒有資格離黑板那麼遠了。她是九月啊，平凡的九月，喜歡穿黑色的九月，喜歡在晚上逛街的九月，她是這樣的九月啊。可李老頭都對她做了什麼？選擇A區302階梯教室八排六座的她還必須艱難地走過磕磕碰碰的長長地二十來米，卑微地立在橫眉冷對的老教授麵前，吐出平生最生澀的三個字……離開的時候，她的同學們笑靨如花，因為某個同仁不是鬧劇的鬧劇。老教授走過來孔武有力的一摔，A區302階梯教室的大門像泰山一樣擋在了她前麵，她突然覺得很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