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蘇武的住地回來,李陵的心緒難平,剛剛安穩的心境又躁動起來。
拓跋花在帳內安靜地坐著,不無擔憂。她有些後悔,把他帶去見了蘇武,又一次勾起他對故土的回憶。她更加後悔,在帳外吹奏了那首曲子,哀傷的歌謠,更令這兩個英雄感到心酸。
她握著那把胡笳,那是她最心愛的樂器,她打小就跟漢人師父學習漢賦,用胡族樂器演奏中原歌曲。中原的文化讓她傾倒,中原的人士為她所敬仰。
那年她十八歲。一個生活在崇尚武功的國家的女子,遇見了自己向往的漢人將軍,初開的情愫如草原上的花朵,慢慢地綻放。
她用溫柔的手臂將他纏繞,希望能夠一直這樣陪著他,給他溫暖,讓他在異鄉不會孤單。
然而,一個胡人女子如何能化解多年的中原積澱?麵對蘇武的譴責,李陵的心不安起來,他在道義和情感間彷徨。
蘇武滄桑的麵孔常在他眼前浮現:
“你流著中原的血液,你是大漢的臣子!”
他常常從夜裏驚醒,看著周圍這陌生的世界:帳篷、油燈、氈包——他問自己:我真的永遠留在這大草原上了嗎?
我的老朋友,連你也不能原諒我麼?
蘇武的譴責猶在耳畔,漢國的符節仍在眼前晃動……
然而,他能有什麼選擇呢?他有何處可去?家鄉在哪兒,家人又在哪兒?根斷了。漢國的皇帝一怒之下,將他的家連根拔除。故人沒有了,還有故鄉嗎?那悲慘景象又浮現在他眼前:老母親的奄奄一息,妻子的滿身鮮血,還有最幼小的兒子,在掙紮地喊“爸爸”……
他又開始憎恨起來!漢,這個將我們家族趕盡殺絕的國家,我為什麼要對你忠貞不貳?
又一個不眠之夜過去,帳外的天空泛白,早起的鳥兒鳴叫著,打破了寧靜。
灰蒙蒙的晨光中,李陵徹夜未眠,他看著他熟睡的匈奴妻子,陷入沉思。拓跋花啊,這個生長在祁連山下的異族精靈,睡得是那麼安詳,舒坦。
她醒了,睜開迷蒙的雙眼,問他:“怎麼了?又在想從前的事了?”她對他充滿了愛戀與敬仰。
他沉默,良久。
“拓跋花,”他叫著她的名字,“你嫁我為妻,值得嗎?”
“草原上的每匹馬兒都是好馬,就看你識不識得了。”她眨著大眼睛看著他。
他歎了口氣:“可惜,我不是草原上的馬兒。”
她笑了,說:“你遲早會是的。”
蘇武走了,帶著至高無上的榮譽,在匈奴人敬佩的目光中,在漢民族舉國的讚賞聲中,回到了家鄉,回到了中原大地。
這是另一個英雄的故事,堅韌了十九年的風霜,終於沐浴到了中原沃土的陽光。李陵知道,他的好友蘇武,將成為曆史不可磨滅的一頁,照亮中華大地。而他自己,卻再也不能回望中原。
臨走時,祁連山腳下,蘇武最後一次問他:你願意和我回漢麼?
他黯然,良久,對蘇武說:我的心已死了……
蘇武走了,挺著他堅硬的脊梁。
送他的時候,李陵哭了。那天,祁連山的雪下得異常大,飄落在莽莽蒼蒼的西北高原,猶如大海的波浪,千裏的冰封,掩不住李陵的熱淚。
烏鞘嶺的北邊是茫茫戈壁,南邊是中原的青青沃土。
李陵知道,蘇武越過這祁連山後,兩人從此再不會見麵。
徑萬裏兮度沙幕,為君將兮奮匈奴。
路窮絕兮兵刃摧,士眾滅兮名以頹。
老母以死,雖欲報恩將安歸!
李陵高唱著悲歌,送別了老朋友,拓跋花默默地站在他的身旁。
蘇武走了,帶著十九年的光陰,承載著漢民族的期盼,回到故鄉。而遠在祁連山北的李陵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