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的性格是複雜的,在他的血液中,既湧動著異族流浪不羈的情懷,又承接著中原人追求功名的傳統——這兩者之間難以調和,乃至於當它們同時彙集在一個人身上時,表現出來的東西是那樣讓人捉摸不透。
大唐帝國的皇帝接納了這位狂傲的詩人,再沒有什麼比這更榮耀了。可是,做了翰林後的他,又開始了躁動不安的詩情,按捺不住血液裏的放浪——“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便是對這位狂傲詩人最真實的寫照。在短短一年多受寵遇的日子裏,李白演出了七寶床賜食、高力士脫靴、楊貴妃磨硯、飲酒眠鬧市、狂筆草蠻書等故事,讓玄宗皇帝徹底地認識了這個傲氣的詩人,也讓他最終離開了宮廷。
於是,李白再一次與仕途無緣,他一生中最風光的日子也從此結束,被“賜金還山”。這時的李白,已經四十歲了,不惑之年。然而,從皇宮裏出來的他,對人生卻更加困惑了。在那個寂靜的月夜,皎潔的月光如水,輕風微拂,獨自坐臥於床邊,李白失眠了,低吟著“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淚水滑落,他思念故鄉,思念曾經的歲月……李白悄悄哭了,他從未感到這樣的孤獨。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回去,如何麵對親人好友的嘲笑,想起幾年前的夜晚,他對妻子發誓“不成功名,絕不還家”,而妻子許氏早已在兩年前病逝了……
李白愁容滿麵:他還有什麼地方可去?他還有故鄉嗎?
他發出“行路難,歸去來”的感歎,離開了長安。
東歸的途中,李白經過了古都大梁,在這裏遇見了兩位詩人,同樣是仕途不順,潦倒失意。高適來了,杜甫來了,一個是多年求仕失敗,一個是連考科舉不中,再加上一個李白,年逾不惑的孤傲者。
三位詩人懷著各自的愁悶,相邀而至,登臨吹台,飲酒賦詩,懷古論今。這是一場別開生麵的聚會,大唐曆史上的三位偉大詩人在這裏相邀,由此留下了李白的《梁園吟》、杜甫的《遣懷》、高適的《古大梁行》三篇不朽之作。
醉酒的詩人們不忘談論天下大勢,即使此番潦倒,也依然期待自己的前途。一番把酒言歡之後,醉醺醺的李白又狂放起來了。他“咕咕”喝了兩大口酒,帶著醉意問二人:“人生苦短,汝可知怎樣才算作活得成功?”
年輕的杜甫說:“莫如陶淵明,南山種菊,悠然自得,是為人生最大樂趣。”
李白搖搖頭:“杜兄此言差矣,隱者雖有情趣,可是不為朝廷效力,不能留名青史,怎能算作成功?”
年紀稍大的詩人高適說:“有才之人,當受封於朝廷,富貴名利,才不枉此生也!”
李白依舊搖搖頭:“非也非也,我視富貴如浮雲,世俗小利,何足戀哉?”
“那李白兄如何想?”杜甫和高適同時問道。
李白哈哈大笑:“真正成功之人,當如蘇秦,一介布衣,縱橫天下,身掛六國相印,憑智慧贏得聲名;又如範蠡,隱忍蟄伏,輔佐越王,一戰而揚名天下,然後攜美人西施泛舟,去國還鄉。”
高適失笑:“這難道不是做官?”
李白又豪飲一碗烈酒,站起身來:“此做官非彼做官也!其實,我李白就是一條龍,飛落來人間,讓天下人仰慕久矣,留得萬世之名;然後,我又飛回仙界,隱逸不知所終,徒留下凡夫俗子們的感歎佩服……”
說完,李白大笑起來,酒灑了一身,放浪之形溢於言表。
年輕的杜甫摸不著頭腦,一心想當官的高適也隻是搖搖頭,他們都不明白這個“楚狂人”身體裏究竟流著什麼樣的血液……
李白天才的夢想是大唐時代輝煌的影照,他無與倫比的才華和詩情唯有在這個時代才能出現。他的血液中,有著西域異族的奔放豪情,有著中土漢人的功名崇拜,有著西蜀鄙地的堅韌固執,更有著整個中華文明的深厚積澱。如同這個胡漢一體的帝國一樣,李白同樣是千百年來獨特另類的,他既超然出世又積極入世;他的身上煥發著一個古老民族經過改造後的激情活躍,也催生著一種全新的價值理念。
世俗的人們說:李白是矛盾的,因為他既想當官,又想做隱士;世俗的人們又說:李白是虛偽的,他一方麵孤傲清高,一方麵卻又逢迎唱和。
李白笑了,他揮一揮衣袖,不向世人解釋什麼,飄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