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回 安大令骨肉敘天倫 佟孺人姑媳祝俠女(1 / 3)

這回書緊接上回,表的是安公子到了淮安府,安頓了家眷行李,便去打聽安太太的公館,急切裏要想母子相見;不料一問店家兒,他說那話的神情來得詫異,不覺先吃一大驚,忙問了端的。那老頭兒讓他坐下,才慢慢的說道:"若講我們這位安太老爺,真算得江北的第一位好官府,也不知怎麼惹著這位河台大人的怒,把他革職,下在監裏,還追他的銀子。這也罷了。說到這位官太太,既是安太老爺遭了事,憑他怎麼樣,我們這位山陽縣,也該看同寅的分上,張羅張羅她;誰家保得過常常無事,也不要前人撒土,迷了後人的眼哪!誰想他全不理會!如今那位官太太,弄得自家找了個飯店住著,客人你想可傷不可傷?你還問他的公館在那條街呢!"安公子聽他絮絮叨叨,鬧了半天,才說完了,敢則是這等樣一套話,才得把心放下。心裏說:"這個人是怎麼個說話法子?隻是他天生的這樣的滯碾人,也就無法。況且聽他的話,倒是一片良心,不好怪他。"隻得耐著煩,又問他道:"這飯店在那裏?"那店家道:"就在東邊兒,隔一家門麵,聚合店就是。"安公子聽得,辭了店家,出了這店門,走了不上一箭多路,果有個聚合店,問了問。答道:"安官府的家眷在盡後一層住著。"安公子也不等通報,一直往後走了去。

安老爺當日出京,家人本就無多,自從遭了這事,中用些的長隨先散了,便有那班一時無處可走,且圖現成茶飯的,因養不開多人,也都打發了。梁材是打發進京去了。安老爺隻有戴勤同他女婿隨緣幾,還有小程相公,在那裏照料伺候。店中單剩下一個晉升,帶了兩個粗笨難使的小子支應。偏值晉升又出去買東西去了,雖有兩個打雜的在那裏,他又不認得公子,因此公子進了店,並不曾遇見自家一個人;一直進後院,見戴勤媳婦背著臉在牆根前洗衣服,公子也不及招呼她,忙忙的走進了房門。隻見窄巴巴的三間小屋子,掀起裏間簾子進去,一眼就看見太太坐在挨窗戶那裏,在成裹帽頭兒呢!那安太太正在低頭作針線,一抬頭兒見個行裝打扮的人進來,正不知是誰,一時間斷不想到是公子,公子早已請下安去。太太定睛一看,才看出是公子來,及至看出來,倒嚇了一跳,不覺口中哎呀一聲,說:"我的孩子,你從那裏來?你可作什麼來?"說著,慌得顧不的穿鞋,光著襪底兒就下了地,一把拉住公子,那眼淚望下直流。公子也覺心中十分傷慘,哽咽難言。

這個當兒,女人丫頭聽了太太說話,都進來了,一看才知是大爺來了。這個忙著給太太拿鞋,那個又去給大爺倒茶。太太一麵提鞋,口裏還連連的問:"誰跟了你來的?"公子生怕母親猛然聽見路上的情形,一定是異常的悲傷驚恐,隻得說華忠和趕露兒跟我出來的。太太聽得,便叫華忠,公子隻推他那邊店裏看行李呢!因請太太坐下,太太又催他快說來的原由。公子才慢慢的回道:"母親且莫著忙,兒子先請示,我父親這一向身子可安?應交的官項都有了不曾?"太太聽了,先歎了口氣道:"咳!都是咱們家的壞運。隻說是出來作外官,誰想外官是這麼個味兒!幸而你父親的身子很好,這也是自己素來的學問涵養,看得穿,把得定。說這幾天臉麵倒好了,也不是他們叫我寬心呀。隻是這官項,這裏才有了幾百兩銀子,給烏大爺帶了信去這些日子了,也沒個回信兒,真叫人怎的不著急呢?"公子說:"母親不必著急了,現今這項銀子,兒子已經如數帶來了,隻怕還有餘。況且我父親身子也很好,母親也見兒子了,這正該喜歡才是。"安公子這話,原是先要把母親安慰住了,然後好說路上的話。那安太太聽了,果然又是暢快;又是納罕,說:"本可是的。隻是小子你一時那裏去張羅得這些銀子?"說著,又問起梁材說:"他難道這樣快就到了家了麼?"公子道:"並不曾見著梁材。兒子這次出來,說也話長。若不虧上天的慈悲,父母的蔭庇,兒子險些兒不得與父母相見;作了不孝之人。"說到這裏,自己掌不住先哭了。太太見這光景,急得滿麵淚痕,忙又一把拉住他道:"這是怎麼說,你快說給我所。"公子勉強賠笑道:"母親不要著急,兒子此刻是好好的見著母親了,還有什麼急的;隻是這段情節,不可不細細回稟父母知道。"安太太順手就把他拉在火炕一個杌子上坐下,說:"你坐了說。"這安公子斜簽著坐下,才從頭把他在家怎的聽見父親遭禍的信,一心懸念,不及下場;怎的趕緊措辦銀兩,帶了他嬤嬤爹華忠並劉侄兒出來,到了長新店;怎的劉侄兒丁優回去,叫趕露兒,趕露兒至今不曾趕到;到了荏平,華忠怎的一病幾死,不能行路,隻得打算找那褚一官來,送我到淮安。太太直著眼,皺著眉,聽一句難過一句,聽到這裏,說:"喲!這姓褚的又是個什麼人兒啊?"公子連忙說明原故。太太又著急道:"難道就這等一個生人就送了你來了嗎?"公子道:"要得他送來,倒又沒事了。"太太問道:"怎麼?難道還有什麼岔兒麼?"公子又把到了店裏,怎的打發騾夫去找褚一官,那個當兒,怎的來了個異樣女子,並將那女子的相貌談言,舉止裝束,以至怎的個威風出眾,神力異常,落後怎的借搬著塊石頭,進房坐下,便不肯走;怎的她見麵便知我露上的底細;怎的開口便問我南來的原由;及至問明原由,她怎的變色含笑,起身就走;臨走,又怎的千叮萬囑,說:務必等和她見麵,然後動身;怎的許護送我到淮安,保我父子團圓,人財無恙。太太道:"這個女孩兒,怎的這等的神通哇?就算他有本事罷,一個女孩兒家,可怎麼和你同行同住呢?莫非不是個正道人罷!隻是她怎麼又有那樣的大力量呢?這可悶煞人了!"公子道:"彼時兒子也是如此想,誰知大不然,她不但是個正道人,竟是一副兒女情腸,英雄本領,更兼一團的聖賢學問。若不虧此人,孩兒今日也見不著母親了。"太太聽他如此說,忙問道:"她走了,可回來了沒有?"公子道:"請母親往下聽,這可就怨兒子自己糊塗了。正是她走後,去找褚一官的兩個騾夫回來了。"太太道:"是啊,這裏頭還夾雜的個什麼褚一官呢?他來了也就好了,到底有個作伴兒的呀!"公子說:"他並不曾來。據那騾夫說,他有事不得分身;他家離店不遠,就請我到他那裏去住。那時兒子一想,這女子雖然說得天花亂墜,隻是她來得古怪,去得古怪,以至說話行事,無不古怪,心裏有些信她不及,又加著騾夫、店家兩下裏攛掇,都說這人來得邪道,躲了她為是。兒子一時慌不擇路,就打算同了兩個騾夫,奔到褚一官家去。那知兩個騾夫,不是好意,他並不曾到褚一官家去,要想把我賺到黑風崗推落山澗,拐了銀子逃走。"太太聽了,急得搓手道:"這是什麼話呀!"公子道:"母親放心,不妨,總是天恩祖德,五行有救。"說著,又把那到了黑風崗騾夫怎生落下牲口,牲口怎的驚得飛跑,一直跑到一所大廟才得站住的話,說了一遍。太太聽到這裏:不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說:"走到佛地上,這可好了。"公子道:"母親,那知這才闖進鬼門關去了!"當下又把那自進廟門,直到被和尚綁在柱上,要剖出心肝的種種苦惱情形,詳細說了一遍。

那安太太不聽猶可,聽了這話,登時急得滿臉發青,嚇得渾身亂抖,痛得兩淚交流,哎喲了一聲,抱住公子,隻叫:"我的孩子,你可受了苦了。你可疼死我了。你可坑死我了!"說罷,放聲大哭。公子想起自己那番苦楚,痛定思痛,也不覺失聲痛哭。兩邊仆婦丫鬟,看見無不落淚,個個上前相勸。公子怕痛壞了老人家,隻得忍淚勸道:"母親請莫傷心,兒子現在是好端端的見父母來了。母親請想,假如那時候竟無救星,此時又當如何?"太太說:"這是什麼話講?要那樣,可叫我們怎麼活著呀!"說著,緊緊的拉住公子的手不放鬆,口裏還說道:"咳!這都是氣運召的,無端的弄出這樣大事來。小子在你吃這一場苦,送這銀子來,可算你父親沒白養你;隻是你叫我們作老家兒的,心裏怎麼受啊!"說著,抽抽噎噎的又哭起來。旁邊丫鬟忙著倒上茶來,吃了一口,又通過手帕去抹鼻涕。隨緣兒媳婦,便忙著去絞濕手巾,預備擦臉;梁材家的,才要裝煙。太太說:"我顧不得吃煙了。"因拉著公子問道:"你說說到底又遇見個什麼救星兒呢?"公子說:"這往後都是活路了,母親可不必再著急傷心了,不然,兒子心裏一亂,益發說不上來了。"因說道:"那日正在性命呼吸之間,忽然憑空裏拍拍的兩個彈子把麵前的兩個和尚打倒,緊接著就從半空飛下一個人來,鬆了綁繩,救了孩兒的性命。"太太問道:"這又是誰呀,我的大爺!"公子說:"母親道是誰?就是那日在店中相會的那個女子。"安太太此時也不及再說閑話,止有聽一句,嘴裏吭一句,又誦兩聲佛號而已。公子隨即又把那女子,怎的掃除了眾僧、驗明了騾夫、搜著了書信這些情節,一直到贈金、送別、借弓的話,講了一遍。就中隻是張金鳳這節,當時且說不出口。

太太見公子說到這裏,胸中臉上,略為舒暢,才得騰出心來想事。想了想,便說道:"據你這樣說,那個姓褚的,自然是沒見著,到底是誰跟了你來的?"公子聽了,連忙站起來回道:"母親問到了這裏,其中還有一段隱情,兒子不敢不稟知母親,卻不敢就稟明父親。這樁事,兒子出於萬分不得已;此時實在作難,實在害怕。"太太說:"什麼事啊?你好多的不要為難,我的孩子,你可擱不住再受委屈了。你如果有什麼不得主意的事,不敢告訴你父親,有我呢,我給你婉轉著說。"公子才把那張金鳳的一段始末因由,和那媒人怎麼硬作,自己怎樣苦辭,張家姑娘怎樣俯就,所以然的原故,從頭至尾,抹角轉彎,本本源源,滔滔淚淚的,告訴母親一遍。並說:"此來就虧這張老夫妻,同了張金鳳送來的。請示母親,這事該當怎樣才好?兒子不得主意。"說罷,跪了下去。太太一麵拉他起來,一麵心裏沉吟暗說:"這樁事倒不好。若聽那個女孩子的那番仗義,這個女孩兒的這番識禮,都叫人可感可疼;至於親家的怯不怯,和那貧富高低,倒不關緊要。但是我原想給孩子娶一房十全的媳婦,如今聽起來,張姑娘這女孩兒,身分性情,自然無可說了;我隻愁她到底是個鄉間的孩子,萬一長得醜八怪似的,可怎麼配我這個好孩子呢!"想到這裏,不禁便問了問那姑娘的歲數兒,身量兒,然後才問到模樣兒。安公子聽得這一問,紅了臉,半日答不出來。其實安公子不是不會說官話的人,或者說相貌也還端正,或者說舉止也大方,都沒什麼使不得;無奈他此時,又盼事成,又怕事不成,把害怕、為難、暢快、歡喜一股腦子攪成一團,一時抓不著話頭。又挨磨了一會子,才訕不搭的說了三個字,說道:"長得好。"安太太聽了這話,笑逐顏開,說:"等我瞧瞧去。"說著,也不等人攙起,站起往外就走。公子忙笑著攔道:"母親那裏去,自然我過去告訴明白了,叫她來叩見母親,豈有母親倒去見她之理?"安太太道:"叫人家孩子委屈了一道兒,就是她父母照應你一場,我也得給人道個謝去。"公子又說道:"講行客拜坐客,也是等他二位來;難道母親就這樣的跑到街上去不成?"太太這才想過來說:"是呀,真真的,我也是吃你們嚇糊塗呀!"說著,便叫晉升家的、隨緣兒媳婦,去請張太太和姑娘;又派晉升再同上一個粗使的小子,請那位張老爺,就連行李一並搬過來。讀者牢記話頭,從此張老頭兒、張老婆兒,可就稱老爺、太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