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太太趁這個當兒,便收了活計,吩咐備飯,騰挪屋子。一時晉升家的,隨緣兒媳婦,也換了件幹淨衣裳,知會了外麵的人,跟了大爺過去。誰想剛出了院門,大爺要出恭,又抓住晉升,細問老爺近日的起居臉麵。那兩個仆婦,惦記著去看新大奶奶,帶上那個小子,慢慢的便先過去。將進得那邊店門,早看見一個老頭兒在那裏喂驢;那小子上前問了一句說:"張太太住在那屋裏?"那老頭兒一時不知問的是誰。小子又說明原故,他才帶了大家到店房門外,叫了聲:"媽媽兒,安家有客看你娘兒們來了。"說完,他依然去喂騾去了。那小子再不曉得這位是親家老爺。
晉升家的進了那間店房,隻見她母女二人都在一處,才待說話,張太太就同說:"你倆那個是安太太呀?"隨緣兒媳婦到底是個小孩子,先忍不住要笑。晉升家的忙道:"太太,不是,我們是家下人當奴才的。我們太太,打發過來請太太和姑娘那邊坐。"說著,便跪下請安,把個張太太慌得兩隻手拜個不迭。二人轉過身來,又向張姑娘請安。張姑娘知是婆婆的人,便不還禮,卻也不十分羞澀,口中無言,雙手拉了起來。說話間,安公子也過來了,便把方才的話,明白告訴張老。張老自是歡喜,因說道:"既這樣,姑爺你先同了他娘兒兩個過去,我這裏看看行李,別的不打緊,這銀子可是你拿性命換來的,好容易到了地土上了,咱們保重些好。"公子連說:"有理。"晉升早雇了兩乘小官轎來,仆婦們便請張太太、張姑娘上轎,大家跟著,抬到聚合店裏來。安太太正在盼望,晉升進來,回張太太同張姑娘過來了。安太太連忙攙人迎將出去。張太太早進院門,隻見她穿著一件簇簇新的紅青布夾襖,左手拿著煙袋荷包,右手拿著一團蘭綢絹子。晉升家的跟著,生怕又弄錯了,上前說道:"這是我們太太。"安太太趕著過去,雙手拉手。張太太兩隻手都占著呢,隻得把那拿絹子的那隻手,伸了兩個指頭,拉住了安太太的手。一麵哆嗦著,口裏說:"好哇,太太!"安太太道:"不要這樣稱呼,看光景你比我歲數兒大,該叫我妹妹才是呢!"張太太道:"我小呢,屬小龍兒的,今年五十二了。"安太太口裏雖和張太太說話,那一副眼光,早注到張姑娘跟前。隻見她眉宇開展,氣度幽嫻,腮靨桃花,唇含櫻顆,一雙尖生生的手兒,一對小叮叮的腳兒,雖然是個家常裝束,卻是滿臉春風,周身大雅。隨緣兒媳婦半扶半攙的拉著她,隨在她母親身後。她見了安太太,垂下手來,安安詳詳的道了兩個萬福。安太太連忙拉住她,問了問一路風霜光景。聽她說話,雖帶點外路口音兒,卻不誇不怯。安太太心裏就有幾分願意,這才回頭讓張太太走。一看張太太早已扭著屁股,上了台階兒,進了屋子了。安太太又讓張姑娘。她此時見太太這等的溫和慈厚,心裏算早把這個婆婆認定了,那裏肯先走?安太太便拉了她說:"咱們娘兒們一塊兒走。"比及到門,她到底讓太太先進去才罷。
一時安太太和張太太分賓主坐下,丫鬟倒上茶來。安太太便讓張姑娘上炕去坐,隻聽她低聲款語答道:"這斷不敢。我張金鳳此番隨爹媽護送了公子到此,原說給太太作些針線,或者作個指使,才不是閑茶閑飯養閑人。日後名分所關,如何敢坐?"一席話把個安太太疼的,不由得趕著她叫了聲:"我的兒!"並說:"你千萬不要如此。你在廟裏和咱們兩家那位恩人——媒人說的話,我都盡情的知道了。你聽我告訴你,不但人家那番思義不可辜負,就是平白的見了你這樣一個人,這門親我也願意作。你放心罷。"張姑娘聽了這話,心裏先一塊石頭落了地了。安太太說著,又叫:"玉格呢?"公子答應了一聲進來。安太太道:"我細想這樁事,你媳婦方才的話,是因為那日在廟裏辭婚,她得占住女孩兒的身分。你辭婚是因不曾稟過我同你父親,不敢自主,你得循著人子的道理。如今雖不曾回你父親,見了我,我就可以作大半主意。什麼原故呢?第一聽著路上的情形,她這心地兒,性格兒,是無可講了;就據這模樣兒,隻怕打著燈籠兒,也找不出這樣一個媳婦兒來;至於那貧富高低的話,不是咱們書香人家講的。我就見有多少人家,因較量貧富高低,又是什麼嫡庶,誤了大事。這話不用和你商量,我看你的神情兒,也沒什麼不願意;我估量著你父親,也必願意。這又怎麼見得呢?你還記得臨出京的時候,你父親說過:'隻要得個相貌端莊,性情賢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女子,哪怕南山裏、北村裏的都使得。'看起今日這個局麵來,這豈不是姻緣前定麼?咱們今日就一言為定,不必再商。"張姑娘聽到這裏,心裏早兩塊石頭落了地了。安太太回過頭來,便向張太太道:"老姐姐,你想我這話是不是?"張太太說:"我們是個鄉下人兒攀高咧,沒的怪臊的,可說個擠兒呢!俺這閨女,可是個頭兒的不弱,親家太太,你老往後瞧著罷。聽說著的呢!"安太太帶笑答應著。又問公子道:"你們路上匆匆的,自然必不曾放個定,人家孩子可怪委屈的。我今日補著下個定禮罷。"說著,把自己頭上帶的一隻累絲點翠嵌寶銜珠的雁釵摘下來,給張姑娘插在鬢兒上,說:"第一件事,是勸你女婿讀書上進,早早的雁塔題名。"回手又把腕上的一副金鐲子褪下來,給她帶上,圈口大小,恰好合式,說:"和合雙全的罷!"張姑娘此時心裏可是三塊石頭落了地了。帶好釵釧,才要下拜,安太太攔道:"這些東西倒不要拜,今日是個好日子,你就先認了婆婆。咱們娘兒們,好天天兒一處過日子。不然,你可叫我什麼呢!至於你們磕雙頭,成大禮,那可得等你公公出來,擇吉再辦,這大節目是錯不得的。"當下早有仆婦丫鬟,鋪下紅氈子,仍是晉升家的、隨緣兒媳婦,扶著那張姑娘,便在紅氈上插燭也似價拜了四拜。安太太坐著受完了禮,說:"你們攙起大奶奶來。吉祥話兒,留著磕雙頭的時候,再多說兩句罷!"張姑娘磕頭起來,便裝了一袋煙,給婆婆遞過去;把個張太太一旁樂得張開嘴閉不上,說道:"親家太太,我看你們這裏,都是這大盤頭,大高的鞋底子,俺姑娘這打扮,可不隨溜兒?咱們也給她放了腳罷。"安太太連忙擺手說:"不用。我們雖說是漢軍旗人,那駐防的、屯居的,多有漢裝,就連我們現在的本家親戚裏頭,也有好幾個裹腳的呢!"原來張姑娘見婆婆這等裝束,正恐自己也須改裝,這一改,兩隻腳踏踏踏踏的倒走不上來,今聽如此說,自是放心。安公子卻又是一個見識,以為上古原不纏足,自中古以後,也就相沿既久了;一時改了,轉不及本來麵目好看,聽母親如此說,更是歡喜。在外間屋裏,端了一碗熱茶喝著,齜牙兒不住的傻笑。晉升家的,梁材家的,一班兒這些的人,便來嘔他道:"真好俊一位少奶奶。大爺還記得小時候兒,見個小媳婦子先臉紅,這時候怎麼不羞了!"公子笑著道:"你們不用嘔我了,正經倒碗熱茶我喝罷!"晉升家的道:"我的少爺!你手裏端的,那不叫熱茶嗎?可不是樂糊塗了!"說得大家大笑。公子也不禁笑將起來。
正熱鬧著,外邊家人將銀子、行李,一起一起的搬來,交代明白。那車輛並牲口,就交給店裏照看喂養。晉升已在前層,收拾了兩間潔淨店房,預備張親家老爺住。一時行李發完,張親家老爺過來,安太太忙叫請。請了進來,隻見他穿一件搭襪口的灰色粗布襖,套一件新石青細布馬褂,係一條月白標布搭包,本是氈帽來的,借了店裏掌櫃的一項高梁兒秋帽兒。見了安太太作了一個揖。安太太不會行漢禮,隻得手摸頭把兒,以旗禮答之。進房坐下,茶罷。安太太便道了一路照料的致謝,又把方才的話,告訴一遍。那親家老爺,倒也本本分分的,說了幾句謙虛話,又囑咐了女兒一番。雖說是個鄉下風味兒,比那位親家太太,就怯的有個樣兒多了!坐了一會,便告辭外邊去坐。安太太又說:"你們親家兩個,索性等消停消停再說罷。"那老兒答應著,站起去了。安公子這才敢去見父親,並討了母親的主意,安太太也把怎的說法,一一的教導他明白。這裏便催著給親家太太擺飯。
安老爺自從住在這土地祠裏,轉瞬將近一月,那銀項限期日緊,手下湊了不足千金,寄烏學士告助的信,至今不見回音;梁材進京往返總須兩月,且不知究竟辦得成否;何如眼前九月初旬已近,又正是放榜之期,不知公子三場詩文,可能望中;更奇的是許久不接家信,不得家中近日情形。公子是出場就動身了啊,還是不曾上路呢?更加此地,雖有幾個朋友可談,在那縣衙裏,又不得常見,隻有程相公陪著談談,偏又是個不大通的。雨夕風晨,十分悶倦。這日飯後,正拿了一本《周易》在那裏破悶,隻聽牆外人聲說話,像有客來的光景。正待要問,隨緣兒慌張張的跑將進來,說道:"大爺來了!"老爺也不免嚇了一跳。說著,公子早已進門,請下安去,起來趕了兩步,跪在老爺膝前,扶了腿失聲要哭。安老爺正在不得意之中,父子異地相逢,也不免落淚。隻是嚴父慈母,所處不同,便不似太太那番光景。一麵點頭拉起公子來,說道:"你可出來作什麼?"因大概問了問何人跟隨,一路行色光景。隨即問道:"你難道沒下場嗎?"第一句公子就不好回答,隻得斂神拭淚答道:"正在場前,聽見父親這個信息,方寸已亂,自問下場也作不出好文章來;便僥幸中了,父親現在這個地方,兒子還何心顧及功名名節,所以忙得不及下場,趕來見見父母。"老爺歎息一聲說道:"卻也難怪你,父子天性,你豈有漠然不動的理嗎?不過來也無濟於事,我已經打發梁材進京去了。算這日期,你自然是在他到的以前就動身的;我早已料到你聽見這信,必趕出來,所以打發梁材兼程進京,一來為止住你來,二來也為將家裏現有的產業折變幾兩銀子,湊著交這賠項。你這事雖不在行,到底還算個作纛旗兒。如今你又出來了,這怎麼樣呢?"說著,皺了眉,宛轉思索。公子見這光景,回道:"這事已經遵父親的主意,辦妥當來了。"老爺道:"你方才說不曾見著梁材,自然不曾見著我的諭帖,從那裏遵起?"公子道:"兒子想除此也別無辦法,所以就大膽作主這樣辦了。"老爺道:"這倒難為你了,隻是我計算,多也不過二千餘金,終究還不足數。假如並此而無,且慢慢的湊罷了。"公子道:"據現有的數目,大約也敷衍著夠了。"老爺說:"這又是不知物力艱難的孩子話了。如今我這裏才有不足千金,搭上這項不過三千金。我雖致信烏克齋,他在差次,還不知有無,便有,充其量也不過千金,連上下平色,還差千餘金呢!你看著世上的銀子,就這等容易。"公子回道:"兒子此番帶來,約有七千金上下光景,便不候烏克齋的信,想也足用了。"老爺聽了這話,把臉一沉,問道:"阿哥!你在那裏弄得許多銀子?我平生於銀錢一道,一介不苟,便是朋友有通財之誼,也須誼可通財的,才可作將伯之呼;你若借了這事,向親友各家,不問交誼,一概的沿門托缽,搖尾乞憐起來,就大不是我的意思了。"公子此時心下一想,事到其間,也不得不說了;況且父母跟前,便是自己作錯了事,豈容有一字欺隱?莫如直捷痛快的盡情一吐,便是有幹嚴怒,也合受一場教訓。便回道:"並不曾求著親友,隻是這樁事,說來頭緒也亂,情節也多,先得求父親不要吃驚、著急、生氣,容兒子慢慢的細稟。"說著,便跪了下去。安老爺平日雖是方正嚴厲,見這等嬌生慣養一個兒子,為了自己,遠路跋涉而來,已是老大的心疼,隻是有見於"愛之能勿勞乎"和那"玉不琢,不成器"的這兩句話,不肯驕縱了他;今又見他如此,此番為我出來,這是天理人情,無所謂錯;況又受了這場掀天風浪,難道我還責備你的舉動,滿麵淒惶,更加不忍,且料其中必另有一段原故,卻也斷想不到公子竟遭了這等一場大顛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