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1 / 3)

這回書接連上回,講的是十三妹,她見那位尹先生,一口道破她仇人紀獻唐姓名,心下一想:"我這事自來無人曉得。縱然有人曉得,紀獻唐那廝勢焰薰天,人避他還怕避不及,誰肯無端的捋這虎須,提著他的名字,來問這等不相幹的閑事。"又見那尹先生言語之間,雖是滿口稱揚,暗中卻大有菲薄之意,便疑到是紀獻唐放她母女不過,不知從那裏怎生賺了這張彈弓,差這人來打聽她的行藏,作個說客。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明,登時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掣那把刀在手裏,便要取那假西賓的性命。不想這著棋,可又叫安老爺先料著了。那鄧九公是昨日和老爺搭就了的伏地扣子,見姑娘手執腰刀,站在當地,指定安老爺,大聲吆喝;忙轉過身來,兩隻胳膊一橫,迎麵攔住說道:"姑娘,這是怎麼說?你方才怎麼勸我來著?"正在那裏勸解,褚大娘子過來一把把姑娘扯住道:"這怎麼索性刀兒槍兒的鬧起來了?我也不知道你們這些什麼紀獻唐的啊,灌餡兒糖的事。憑他是什麼糖兒,也得慢慢兒的問個牙白口清再說呀!怎麼就講拿刀動杖呢?就讓你這時候一刀把他殺了,這件事難道就算明白了不成?沒鬧麼,坐下罷!"說著,把姑娘推到原坐的那個座上坐下。姑娘這才一回手,把那把刀倚在身後壁子跟前,看了看右邊,有根桌根兒礙著手,便提起來,回手倚在左邊。鄧九公便去陪攀那位尹先生,又叫褚一官張羅換茶。

這個當兒,姑娘提著一副眼神兒,又向那先生喝了一聲道:"講!"那尹先生且不答話,依然坐在那裏幹笑。姑娘道:"你話又不講,隻是作這狂態。笑些什麼,快講!"尹先生道:"我不笑別的,我笑你到底要算一個尋常女子。"鄧九公道:"喂,先生,你這也來得愈過分了,怎麼這句又來了呢?"那先生也不和他分辯,望著十三妹道:"你從未開口說這句話;心裏也該想想你那仇人,朝廷給他是何等威權,他自己是何等腳色;況他那裏雄兵十萬,甲士千員,猛將如雲,謀臣似雨,慢說別的,隻他幕中那幾個參謀,真真的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深明韜略,廣有機謀;就是他帳下那班奔走的健兒,也是一個個有飛空躡壁之能,虎跳龍拿之技。他果然要探你的行藏,差那一個來了不了事!單單的要用著我這等一個推不轉、搡不動的尹其明?隻這些小機關,你尚且見不到此,要費無限狐疑,豈不可笑?"姑娘聽了這話,低頭一想:"這裏頭卻有這麼個理兒,我方才這一陣鬧,敢鬧得有些盂浪。雖然如此,我輸了理,可不輸氣;輸了氣,也不輸嘴,且翻打他一耙,倒問他。"因問道:"你既不是那紀賊的私人,怎的曉得他是我的仇家?也要說個明白。"那先生道:"你且莫問我怎麼曉得他是你的仇家;你先說他到底可是你的仇家不是你的仇家?"這句話,姑娘要簡捷著答應一個"是"字,就完了,那不又算輸了氣了嗎?她便把那話變了個相兒倒問著:"人家說是,便怎麼樣?"那先生道:"我說的果然不是,倒也不消往下再談;既然是,他這段仇,你早該去報,直等到今日,卻是可惜報得遲了,我勸你早早的打斷了這個念頭。你要不聽我這良言,隻怕你到了那裏,莫講取不得他的首級,就休想動他一根毫毛。這等的路遠山遙,可不白白的吃了一場辛苦?"姑娘道:"那紀賊就被你說的這等厲害,想就因你講的他那等威權,那等腳色,覺得我動不得他?"先生道:"非也。以姑娘的這樣誌氣,那怕他怎樣的威權,怎樣的腳色!"姑娘又道:"然則便因你說的他那猛將如雲,謀臣似雨,覺得我動不得他?"先生道:"也不然。以姑娘的本領,又何怕他什麼猛將,什麼謀臣!我方才攔你不必吃這場辛苦,不是說怕你報不了這仇,是說這仇用不著你報,早有一位天大地大,無大不大的蓋世英雄,替你報了仇去了。"姑娘道:"夢話!我這段冤仇,從來不曾向人提過,就我這師傅麵前,也是前日才得說起,外人怎的得知?況如今世上那有恁般大英雄,作這等大事?"尹先生道:"姑娘,你且莫自負不見,把天下英雄一筆抹倒。要知泰山雖高,更有天山;寰海之外,還有渤海。我若說起這位英雄來,隻怕你倒要嚇得把舌頭一伸,頸兒一縮哩!"姑娘聽了這話,心下暗想道:"不信世間有這等人,我怎的會不曉得?我且聽聽他端的說出個什麼人來,有甚對證,再和他講。"便道:"我倒要聽聽這位天大地大,無大不大的英雄!"那先生道:"姑娘,你坐穩著,我說的這位蓋世英雄,便是當今九五之尊,龍飛天子。"姑娘聽了,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說:"豈有此理,尤其夢話!萬歲爺怎的曉得我有這段奇冤,替我一個小小民女報起仇來?"尹先生道:"你要知這話的原故,竟抵得一回評書。你且少安毋躁,等我把始末因由,細演一番,你聽了才知我說的不是夢話。"姑娘此刻,隻管心裏不服氣,不知怎的耳朵裏聽了這一路的話,覺得對胃脘;漸漸臉兒上也就和平起來,口兒裏也就乖滑起來,陪了個笑兒,叫了聲"先生",說:"既然如此,倒望你莫嫌絮煩,詳細說與我們知道。"讀者,你大家卻莫把那假尹先生、真安老爺說的這段話,認作個掇騙十三妹的文章。這紀獻唐,卻實實的是個有來處的人;隻可惜他昧了天理人情,壞了兒女心腸,送了英雄性命,弄到沒去處去。這其中還包括著一個出奇的奇人,作出來的一樁出奇的奇事,並且還不是無根之談,說起來,真個抵得一回評話。隻是這回評話的彎子,可繞遠了些。讀者,且莫急急慌慌的要聽那十三妹到底怎的個歸著,待作者把紀獻唐的始末原由描寫出來,那十三妹的根兒、蒂兒、枝兒、葉兒,自然都明白了。你道,這話從何說起?原來書中表的那經略七省,掛九頭獅子鐵印,禿頭無字大將軍紀獻唐,他也是漢軍人氏。他的太翁紀延壽,內任侍郎,外任巡撫;後來因這紀獻唐的累次軍功,加銜尚書,晉贈太傅,人稱他是紀太傅。這紀太傅生了兩個兒子,長叫紀望唐,次叫紀獻唐。紀獻唐也生兩個兒子,一叫紀成武,一叫紀成文。那紀望唐自幼俗遵庭訓,循分守理,奮誌讀書。那紀獻唐,當他太夫人生他這晚,忽然當院裏起了一陣狂風,那風刮得走石飛砂,偃草拔木,連門窗戶壁都撼得岌岌的搖動。風過處,他太夫人正要分娩,恍惚中見一隻吊睛白額黑虎鑽進房來,太夫人吃了一驚,恰好這紀獻唐離懷落地。收生婆收裹起來,隻聽他哭得聲音洪亮,且是相貌魁梧。到了五六歲上,識字讀書,聰明出眾。隻是生成一個桀驁不馴的性子,頑劣異常;淘氣起來,莫說平人說他勸他不聽;有時父兄的教訓,他也不甚在意。年交七歲,紀太傅便送他到學房,隨哥哥讀書。那先生是位老儒,見他一目十行,到口成誦,到十一二歲,便把經書念完,大是穎悟,便叫他隨了哥哥,聽著講書。隻是他心地雖然靈通,性情卻欠淳靜,才略略有些知覺,便要搭駁先生,那先生往往就被他問得無話可講。

一日,那先生開講中庸,開卷便是"天命之謂性"一章。先生見了那沒頭沒腦劈空而來的五個大字,正不知從那裏開口,才入得進這"中庸"兩個字去。隻得先看了一遍高頭講章,照著那講章往下敷衍半日,才得講完。他便問道:"先生講的'天以陰陽五行,化生萬物'這句話,我懂了。下麵'於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賦之理,以為五常健順之德',難道那物也曉得五常仁義禮智信不成?"先生瞪著眼睛,問他道:"物怎麼不曉得五常!那羊跪乳,烏反哺,豈不是仁?獬觸邪,鶯求友,豈不是義?獺知祭,雁成行,豈不是禮?狐聽冰,鵲營巢,豈不是智?犬守夜,雞司晨,豈不是信?怎的說物不曉得五常!"先生這句話,本也誤於朱注,講得有些牽強。他便說道:"照先生這等講起來,那下文的'人物各得其性之自然',直說到'則謂之教,禮樂刑政之屑是也',難道那禽獸也曉得禮樂刑政不成?"一句話,把先生問急了,說道:"依注講解,隻管胡纏。人為萬物之靈,人與物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有什麼誤?"獻唐聽了哈哈大笑說:"照這等講起來,先生也是個人,假如我如今不叫你人,叫你個老物兒,你答應不答應?"先生登時大怒,氣得渾身亂抖,大聲喊道:'豈有此理!將人比畜,放肆!放肆!我要打了。"拿起戒尺來,才要拉他的手,早被他一把奪過來,扔在當地,說道:"什麼!你敢打二爺!二爺可是你打得的?照你這樣的先生,叫作通稱,本是教書匠,到處都能雇得來。打不成我,先教你吃我一腳吧!"照著先生的腿窪子,就是一腳,把先生踢了個大仰爬,便就倒在當地。紀望唐見了,趕緊攙起先生來,一麵喝禁兄弟不得無禮。隻是他那裏肯受教,還在那裏頂撞先生。先生道:"反了!反了!要辭館了。"正在鬧得煙霧塵天,恰巧紀太傅送客出來聽見。送客走後,連忙進書房來,問起原由,才再三的與先生賠禮,又把兒子著實責了一頓,說:"還求先生以不屑教誨教訓之。"那先生搖手道:"不!大人,我們賓東相處多年,君子絕交,不出惡聲,晚生也不願這等不歡而散;既蒙苦苦相留,隻好單這大令郎,作我個陳蔡及門;你這個二令郎,憑你另請高明,倘還叫他也升堂起來,我隻得不脫冕而行矣。"紀太傅聽說無法,便留紀望唐一人課讀,打算給紀獻唐另請一位先生,叫他兄弟兩個,各從一師受業。但是為子擇師,這樁事也非容易,更兼那紀太傅每日上朝進署,不得在家,他家太夫人又身在內堂,照應不到外麵的事。這個當兒,這紀獻唐離開書房,一似溜了疆的野馬,益發淘氣得無法無天。紀府又本是個巨族,隻那些家人孩子,就有一二十個。他便把這般孩子都聚在一處,不是練著揮拳弄棒,便是學著打仗衝鋒,大家玩耍。那時國初時候,大凡旗人家裏,都還有幾名家將,與如今使雇工的家人不同。那些家將,也都會些撂膠打拳、馬槍步箭、杆子單刀、跳高爬繩的本領,所以從前征噶爾旦的時候,曾經調過八旗大員家的庫圖勒兵。這項人,便叫作家將。紀府上的幾個家將裏麵,有一名教師,見他家二爺好這些武藝,便逐件的指點起來。他聽得越發高興,就置辦了許多杆子單刀之類,和那群孩子,每日練習,又用磚瓦一堆堆的堆起,作個五花陣、八卦陣。雖說是個玩意兒,也講究個休、生、傷、杜、景、死、驚、開,以至怎的五行相生,八卦相錯;怎的明增暗減,背孤擊虛,教那些孩子們穿梭一般演習,倒也大有意思。他卻搬張桌子,又掇張椅子,坐在上麵,腰懸寶劍,手裏拿個旗兒,指揮調度。但有走錯了的,他不是用棍打,便是用刀背打,因此那些孩子怕得神出鬼沒,沒一個不聽他的指使。除了那些玩的之外,第一是一味地裏愛馬。他那愛馬也和人不同,不講毛皮,不講骨格,不講性情,專講本領。紀太傅家裏也有十來匹好馬,他都說無用,便著人每日到市上拉了馬來看。他那相馬的法子也與人兩道,先不騎不試,隻用一個錢扔在馬肚子底下,他自己卻向馬肚子底下去揀那個錢。要那馬見了他不驚不動,他才問價。一連拉了許多名馬來看,那馬不是見了他先尥蹶咆哮的閃躲,便是嚇得周身亂顫,甚至嚇得撒出尿來。這日,他自己出門,偶然看見拉鹽車駕轅的一匹鐵青馬。那馬生得來一身的卷毛,兩個繞眼圈兒,並且是個白鼻梁子,更是渾身磨得純泥稀爛。他失聲道:"可惜這等一個駿物,埋沒風塵。"也不管那車夫肯賣不肯,便垂手一百金,硬強強的買來。可煞作怪,那馬憑他怎樣的摸索,風絲兒不動。他便每日親自看著,刷洗喂養起來。那消兩三個月的工夫,早變成了一匹神駿。他日後的軍功,就全虧了這匹馬,此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