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回 假西賓高談紀府案 真孝女快慰兩親靈(2 / 3)

卻說紀太傅好容易給他請著一位先生,就另收拾了一處書房,送他上學。不上一月,先生早已辭館而去。落後一連換了十位先生,倒被他打跑了九個;那一個還是跑得快,才沒挨打。因此上前三門外那些找館的朋友,聽說他家相請,便都望影而逃。那紀太傅為了這事,正在煩悶,恰好這日下朝回府,轎子才得到門,轉正將要進門,忽見馬台石邊站著一個人,戴一頂雨纓涼帽,貫著個純泥滿繡的金頂,穿一件下過水的葛布短襟袍子,套一件磨了邊兒的天青羽紗馬褂子,腳下一雙破靴,靠馬台石還放著一個竹箱兒和小小的一卷鋪蓋、一個包袱。那人望著太傅;轎旁拖地便是一躬。轎夫見有人參見,連忙打住轎杠。太傅那時正在工部侍郎任內,見了這人,隻道他是解工料的微員,吩咐道:"你想是個解官。我這私宅,向來不收公事,有甚麼文批,衙門投遞。"那人道:"晚生身列膠癢,不是解差;因仰慕大人的清名,特來瞻謁。倘大人不惜階前盈尺之地,進而教之,幸甚。"那太傅素日最重讀書人,聽見他是個秀才,使命落平,就在門外下了轎;吩咐門上,給他看了行李,陪那秀才進來。到書房待茶,分賓主坐下,因問道:"先生何來?有甚見教?"那秀才道:"晚生姓顧名綮別號肯堂,浙江紹興府會稽人氏。一向落魄江湖,無心進取,偶然遊到帝都,聽得十停人倒有九停人說,大人府上有位二公子,要延師課讀。晚生也曾囑人推薦,無奈那些朋友都說這個館地是就不得的。為此,晚生不揣鄙陋,竟學那毛遂自薦。倘大人看我可為公子之師,情願附驥,自問也還不至於屍位素餐,誤人子弟。"那太傅正在請不著先生,又見他雖是寒素,吐談不凡,心下早有幾分願意。便道:"先生這等翩然而來,真是倜儻不群,足展抱負;隻是我這第二個豚犬,雖然天資尚可造就,其實頑劣殆不可以言語形容。先生果然肯成全他,便是大幸了。請問尊寓在那裏,待弟明日竭誠拜過,再訂吉期,送關奉請。"顧肯堂道:"天下無不可化育之人材,隻怕那為人師者,本無化育人材的本領,又把化育人材這樁事,看成個牟利的生涯,自然就難得功效了。如今既承大人青盼,多也不過三五年,晚生定要把這位公子,送入清秘堂中,成就他一生事業。隻是此後書房功課,大人休得過問。至於關聘,竟不消拘這形跡,便是此後的日進兩餐,也任尊便。隻今日便是個黃道吉日,請大人吩咐一個小僮,把我那半肩行李搬了進來,便可開館,又何勞大人枉駕答拜!"紀太傅聽了大喜,一麵吩咐家人打掃書房、安頓行李、收拾酒飯、預備贄儀;就著公服,便陪那先生到了書房,立刻叫紀獻唐穿衣出來拜見。一時擺上酒席,太傅先遞了一杯酒,然後才叫兒子遞上贄見拜師。顧先生不亢不卑,受了半禮,便道:"大人請便,好讓我和公子快談。"紀太傅又奉了一揖,說:"此後弟一切不問,但憑循循善誘。"說罷辭了進去。

那紀獻唐也不知從那裏就來了這等一個先生,又見他那偃蹇寒酸樣子,更加可厭。方才隻因在父親麵前,勉循規矩,不好奚落他。及至陪他吃了飯,便問道:"先生,你可曉得以前那幾個先生是怎樣走的?"顧肯堂道:"聽說都是吃不起公子的打走的。"紀獻唐道:"可又來,難道你是個不怕打的不成?"顧肯堂道:"我料公子決不打我。他那些人,大約都是一般呆子,想他那討打的原故不過為著書房的功課起見。此後,公子歡喜到書房來,有我這等一個人磨墨拂紙,作個伴讀,也與公子無傷;不願到書房來,我正得一覺好睡,從那裏討你的打起?"紀獻唐道:"倒莫看你這等一個人,竟知些進退。"說著,帶了幾個小廝,早走得不知去向。從此他雖不是往日的橫鬧,大約一月之間,也在書房坐上十天八天;但那一天之內,卻在書房坐不得一時半刻。這天正遇著中旬十五六,天氣晴明,晚來絕好的一天月色,他隻帶了一群家丁,聚在箭道大空地裏,拉了一匹鏟馬,著個人拉著,都教那些小廝騎馬作耍。有的從老遠跑來,一縱身就過去的;有的打著踢級,轉著紗車過去的;有的兩手扶定迎鞍,後胯豎起直柳來,翻身踅過去的。他看著大樂。

正在玩得高興,忽然一陣風兒,送過一片琵琶聲音來,那琵琶彈得來十分圓熟清脆。他聽了道:"誰彈曲兒呢?"一個小小子見問,咕咚咚就撒腿跑了去打探,一時跑回來說:"沒人彈曲兒,是新來的那位顧師爺,一個人兒在屋裏彈琵琶呢!"紀獻唐道:"他會彈琵琶?去,咱們去看看去。"說著,丟下這裏,一窩蜂跑到書房。顧肯堂見他進來,連忙放下琵琶讓座。他道:"先生,不想你竟會這個玩意兒。莫放下,彈來我聽。"那顧肯堂重新和了弦彈起來。彈得一時金戈鐵馬,破空而來;一時流水落花,悠然而去,把他樂得手舞足蹈。問道:"先生,我學得會學不會?"先生道:"既要學,怎得個不會?"就把怎的撥弦,怎的按品,怎的以凡工尺上乙四合五六九字,分配宮商角征羽五音;怎的以五音分配六品七律;怎的推手向外為琵,合手向內為琶;怎的為挑為弄,為勾為撥,指使的他眼耳手口,隨了一個心,不曾一刻少閑。那消半月工夫,凡如"出塞"、"禦甲"、"潯陽夜月",以至"兩音板兒"、"兩音串兒"、"兩音月兒"、"高兩套令子"、"鬆青海"、"青陽關"、"普安兒"、"五名馬"之類,按譜征歌,都學得心手相應。及至會了,卻早厭了。又問先生還會什麼技藝。先生便把絲弦笙管、羯鼓胡笛各樣樂器,一一的教他。他一竅通,百竅通,會得更覺容易。漸次學到手談,象戲五木,雙陸彈棋;又漸次學到作畫遊戲,勾股占驗;甚至鐫印章,調印色,凡是他問的,那先生無一不知,無一不能。他也每見必學,每學必會,每會必精,卻是每精必厭。然雖如此,卻也有大半年,不曾出那座書房門。一日,師生兩個正閑立空庭,望那鉤新月,他又道:"這一向悶得緊,還得先生尋個什麼新色解悶的營生才好。"先生道:"我那解悶的本領,都被公子學去了。那裏再尋什麼新色的去?我們教學相長,公子有什麼本領,何不也指點我一兩件,彼此玩起來,倒也解悶。"紀獻唐道:"我的本領,與這些玩意兒不同。這些玩意兒,盡是些雕蟲小技,不過解悶消閑。我講的是長槍大戟,東蕩西馳的本領。先生你哪裏學得來?"先生道:"這些事我雖不能,卻也有誌未逮;公子何不作一番我看,或者我見獵心喜,竟領會得一兩件,也不見得。"他聽了說道:"先生既要學,更有趣了。但是今日天色已晚,那槍棒上卻沒眼睛,可不曉得什麼叫作師生,傷著先生,不大穩便。明日卻作來先生看。"先生道:"天晚何妨?難道將來公子作了大將軍,遇著那強敵壓境,也對他說今日天晚,不大穩便不成?"他聽先生這等說,更加高興,便同先生來到箭道,叫了許多家丁把些兵器搬來。趁那新月微光,使了一回拳,又紮一回杆子;再和那些家丁們比試了一番。一個個都沒有勝得他的。他便對了那先生得意洋洋,賣弄他那看家本領。顧先生說:"待我也學著和公子交交手,玩回拳看。但我可是外行,公子不要見笑。"紀獻唐看著,見那等拱肩縮背,擺擺搖搖的樣子,不禁要笑;隻因他再三要學,便和他各站了地步,自己先把左手向懷裏一攏,右手向右一橫,亮開架式,然後右腳一跺,左腳一擒,轉身便向顧先生打去。說著打,及至轉身來向前打去,早不見了顧先生,但覺一個東西貼在辮頂上;左閃右閃,那件東西擺脫不開,溜勢的才撥轉身來,那件東西卻又隨身轉過去了。鬧了半日,才覺得是顧先生跟在身後,把個巴掌貼在自己的腦後,再也躲閃不開,擺脫不動,嘔得他想要翻轉拳頭向後搗去,卻又搗他不著。便回身一腳飛去,早見那先生倒退一步,把手往上一綽,正托他的腳跟,說道:"公子,我這一送,你可跌倒了。拳不是這等打法,倒是玩玩杆子罷龍!"隻要是個識竅的,就該罷手了。無奈他一團少年盛氣,那裏肯罷手!早向地下拿起他用慣的那杆兩丈二長的白蠟杆子,使得是怪蟒一般,望了顧先生道:"來!來!來!"顧先生笑了一笑,也揀了一根短些的,拿在手裏;兩下的杆梢點地。顧先生道:"且住,顛倒你我兩個,沒啥意思,你這些管家,既都會使家夥,何不大家玩著熱鬧些。"紀獻唐聽了,便挑了四個能使杆子的分在左右。五個人哈了一聲,一齊向顧先生使來。顧先生不慌不忙,把手裏的杆子一抖,抖成一個大圓圈,早把那四個家丁的杆子,撥在地下。那四人握了手豁口,隻是叫疼。紀獻唐看見,往後撤了一步,把杆子一豎,奔著顧先生的肩胛,向上挑來。顧先生也不破他的杆子,隻把右腿一撤,左腿一踅,前身一低,紀獻唐那條杆子,早從他脊梁上麵過去,便了個空。他就跟著那杆子底下,打了個進步;用自己手裏的杆子,向紀獻唐腿襠裏隻一點,紀獻唐一個站不牢,早翻筋鬥落,跌倒在地。顧先生連忙丟下杆子,扶起他來道:"盂浪,盂浪!"紀獻唐一骨碌身爬起來道:"先生,你這才叫本事,我一向直是瞎鬧,沒奈何,你須是盡情講究講究,指點與我。"顧先生道:"這裏也不是講究的所在,咱們還到書房去談。"說著,來到書房,他急得就等不到明日,便扯了那顧先生問長問短。顧先生道:"你切莫絮叨叨的問這些無足重輕的閑事,你豈不聞西楚霸王有雲'一人敵不足學,請學萬人敵'的這句話麼?"紀獻唐道:"那'萬人敵',怎生輕易學得來?"顧先生道:"要學'萬人敵',卻也易如拾芥,隻是沒第二條路,惟有讀書。"紀獻唐聽了,皺眉道:"書,我何嚐不讀!隻是那些能說不能行的空談,怎幹得天下大事?"顧先生正色道:"公子此言差矣!聖賢大道,你怎生的看作空談起來?離了聖道,怎生作得個偉人?如不作個偉人,怎生幹得起大事?從古人才難得,我看你虎頭燕頷,封侯萬裏;況又生在這等的望族,秉了這等的天分,你但有誌讀書,我自信為識途老馬,那入金馬,步玉堂,擁高牙,樹大纛,尚不足道,此時卻要學這些江湖賣藝營生何用?公子,你切切不可亂了念頭。"一語點破他,果然從第二天起,便潛心埋首,簡練揣摩起來。次年鄉試,便高中了孝廉;轉年會試,又連捷了進土,曆升了內閣學士。朝廷見他強幹精明,材堪大用,便放了四川巡撫。那紀獻唐一生,受了那顧先生的好處,和他便寸步不離,要請他一同赴任,顧先生也無所可否。這日,紀獻唐陛辭下來,便約定顧肯堂先生,第二日午刻一同動身。次日才得起來,便見門上家人傳進一個簡帖和一本書來,回道:"顧師爺今日五鼓,覓了一輛小車兒,說道:'先走一程,前途相候。'留下這兩件東西,請老爺看。"紀獻唐聽了,便有些詫異。接過那封書一看,隻見信上寫著'留別大將軍鈞啟',心下掂掇道:"顧先生斷不至於這等不通。我才作了個撫院,怎的便稱我大將軍起來?"又看那本書,封得密密層層,麵上貼了個空白紅簽,不著一字。忙忙的拆開那封信看,隻見寫道:友生顧綮留書,拜上大將軍賢友麾下。仆與足下千年相聚;自信識途老馬,底君於成,今且建牙開府矣。此去擁十萬貔貅,作西南半壁,建大業,爵上公,炳旗章,銘鍾鼎,振鑠千秋,都不足慮。所慮者,足下天資過高,人欲過重,才有餘而學不足以養之。所望刻自惕厲,進為純臣,退為孝子。自茲二十年後,足下年造不吉,時至,當早圖返轡收韁,移忠作孝。倘有危急,仆當在天台雁岩間與君相會也。切記,切記。仆閑雲野鶴,不欲偕赴軍門。昔日翩然而來,今日翩然而去;此會非偶,足下幸留意焉。秘書一本,當中無字處求之,其勿視為河漢。顧綮拜手。他看了這封簡帖,默默無言,心下卻十分凜懼。曉得這位顧先生,大大的有些道理;料想著人追趕,也是無益,便連那本秘書,也不敢在人麵前拆看,收了起來。到了吉時,拜別宗祠父母,就赴四川而去。自此仗了顧先生那本書,一征西藏,一平桌子山,兩定青海,建了大功,一直的封到一等公爵;連他的太翁,也晉贈太傅,兩個兒子,也封了子男。朝廷並加賞他寶石頂,三眼花翎,四團龍掛,四開衩袍,紫韁黃帶。又特命經略七省,掛九頭獅子印,稱為禿頭無字大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