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回 屏紈絝穩步試雲程 破寂寥閑心談月夜(1 / 3)

這回書話表安公子,從去冬埋首用功,光陰荏苒,早又今秋,歲考也考過了,馬步箭也看過了,看看的場期將近。這日正是七月二十五日,次日二十六,便是他文課日期。晚飯用過無事,便在他父親前請領明日的題目。安老爺吩咐道:"明日這一課,不是照往日一樣作法。你近日的工夫卻大有進境,隻你這番是頭一次進場,場裏雖說有五天的限,其實除了進場出場,再除去吃睡,不過一天半的工夫。這其間三篇文章一首詩,再加上補錄草稿,斟酌一番,筆下慢些,便不得從容。你向來作文,筆下雖不遲鈍,隻不曾照場規練過;明日這課,我要試你一試。一交寅初,你就起來,我也陪你起個早,你跟我吃些東西;等到寅正出去,發給你題目,便在我講學的那個所在作起來;限你不準繼燭,把三文一詩作完;吃過晚飯,再謄正交卷,卻不可了草塞責。我就在那裏,作個監試官。經這樣作一番,不但我放心,你自己也有些把握。"說著,便和太太說:"太太明日給我們弄些吃的。"太太自是高興,卻又不免替公子懸心,便道:"老爺何必還起那麼早啊?有他師傅呢!還有叫他拿到書房裏去罷,當著老爺別再嚇得作不上來,老爺又該生氣了。"太太這話,不但二位少奶奶覺得是這樣好,連那個不須她過慮的司馬長卿也望著老爺俯允。不想安老爺早沉著個臉,答道:"然則進場在那萬眾人麵前,作不作呢?何況還有主考房官,要等把這二篇文章一首詩,和那萬餘人比試,又當如何?"太太聽了無法,因吩咐公子道:"既那麼著,快睡去罷。"公子下來,再不道老人家還要麵試,進了屋子,便忙忙的脫衣睡覺。金、玉姐妹兩個,生怕他明日起在老爺後頭,兩個人換替著煞了一夜;不曾打寅初,便把公子叫醒,梳洗穿衣上去,幸喜老爺還不出堂。少刻,老爺出來,連太太也起來了,便道:"你們倆送場來了。"當下公子跟著老爺飽食一頓,到了外麵,筆硯燈燭,早巳備得齊整。安老爺出來坐下,便從懷裏取出一個封著口的紅紙包兒來,交給公子道:"就在這屋裏作起來罷!"自己卻在對麵那間坐去,拿了本《朱子大全》在燈下看,又派了華忠伺候公子茶水。

公子領下題目來,拆開一看,見頭題是"孝者所以事君也"一句;二題是"達巷黨人曰"一章;三題是"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四句;詩題是個賦得"講易見天心",下麵旁寫著得"心"字,五言六韻。

作者現在來打個岔。這詩文一道,作者雖是不懂,但是也曾見那刻本上都刻的是五言八韻,怎的安老爺隻限了六韻呢?便疑到這個字是個筆誤,提起筆來,就給他改了個八字,也防著這回書給人家看到這時節,免得被個通品笑話。不想果然來了個通品看我的書,他看到這裏,說道:"作者,你這書說錯了。這《兒女英雄傳》,既是康熙、雍正年間的事,那時候不但不曾奉試帖增到八韻的特旨,也不曾奉文章隻限七百字的功令,就連二場還是齋習一經,三場還有論判呢!怎的那安水心,在幾十年前就叫他公子作起八韻詩了?"我這才明白此道中,不是認得幾個字兒就胡開得筆,混動得手的。從此再不敢強不知以為知了。

安公子看了那詩文題目,心下暗道:"老人家這三個題目,是怎的個命意呢?"摹擬了半日,一時明白過來道:"這頭題,正是教孝教忠的本旨;三題是要我認定性情作人;第二個題目大約是老人家的自況了。那詩題,老人家是邃於周易的,不消講得。"想罷,便把那題目條兒高高的粘起來,望著它每篇立意,選詞琢句。一麵研得墨濃,蘸得筆飽,落起草來。及至安老爺那邊才要早飯,他一個頭篇、一首詩早得了,二篇約大意也有了。那時安老爺早把程師爺請過來,一同早飯。公子跟著吃飯的這個當兒,老爺也不問他作到那裏。

一時吃罷了飯,他出來走了走,便動手作那個二三篇。那消繼燭,隻在申正的光景,三文一詩,早巳脫稿。又仔細斟酌了一番,卻也累得周身是汗,因要過去先見見父親:回一句稿子有了,覺得累的紅頭漲臉的不好過去。便叫華忠進去取了小銅旋子來,濕個手巾擦臉。華忠到了裏頭,正遇著舅太太在那和兩奶奶閑話;那個長姐兒,也在跟前。大家還不曾開口,那長姐兒見了他,便先問道:"華大爺,大爺那文章作上幾篇兒來了?"華忠道:"幾篇兒隻怕全得了;這會子擦了臉,就要送給老爺瞧去了。"舅太太便和長姐兒道:"你這孩子,才叫他娘的狗拿耗子呢!你又懂得幾篇兒是幾篇兒。"她自己一想,果然這話問得多點兒,是一時不好意思,便道:"奴才可那兒懂得這些事呢?奴才是怕奴才太太惦著,等奴才先回奴才太太一句去。"說著,梗梗著個兩把兒頭如飛而去。

公子過來見程師爺正在那裏和老爺議論,說:"今年不曉得是那一班腳色進去呢!那莫、吳兩公也不知有分無分?"正說著,老爺見公子拿著稿子過來,問道:"你倒作完了嗎?"因說:"既如此,我們早些吃飯;讓你吃了飯,好謄出來。"公子此時飯也顧不得吃了,回道:"方才舅母送了些吃的出來;吃多了,可以不吃飯了;莫如早些謄出來,省得父親和師傅等著。"安老爺道:"既這樣發憤忘食起來,也好,就由你去。"一時來了飯,老爺便和程師爺飲了兩杯。飯後又和程師爺下了盤棋。程師爺讓九個子兒,老爺還輸九十著。他撇著京腔笑道:"老爺的本領兒,我都佩服;隻有這盤棋,是合我不來的,莫如和他下一盤罷!"老爺道:"誰?"抬頭一看,才見葉通站在那裏。老爺因他這次算那地冊,弄得極其精細,考了考他肚子裏,竟零零碎碎有些,頗覺得有點出息兒;一舉興時,便換過白子兒來,同他下了一盤。程師爺苦苦的給老爺先擺上五個子兒,葉通還是盡力的讓著下;下來下去,打起劫來,老爺依然大敗虧輸,盤上的白子兒不差什麼沒了。因說道:"不想陽溝裏也會翻船。"程師爺便笑道:"老爺這盤棋,雖在陽溝裏,那船也竟會翻的呢!"老爺也不覺大笑道:"正不可解。這樁事我總和它不大相近,這大約也關乎性情。還記得小時節,長夏完了功課,先生也曾教過,隻不肯學。先生還說:你怎的連'博奕猶賢'這句書也不記得?你不肯學,便作一首無所用心的詩我看。先生是忖我的意思,這首詩怎的好作;你看我小時節渾不渾。便口占了一首七絕,對先生道:'平生事物總關情,雅謝紛紛一局秤,不是畏難甘袖手,嫌他黑白太分明。'這話將近四十年了。如今年過知非,想起幼年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來,莫覺愧悔。"說話間,公子早謄清詩文,交卷來了。安老爺接過頭篇來看看,便把二篇勻給程師爺看。老爺這裏才看了前八行,便道:"這個小講倒難為你。"程師爺聽了便丟下那篇,過來看這篇,隻看那起講寫道是:且《孝經》一書,案上章僅十二言,不別言忠,非略也。蓋資事父即為事君之地,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自晚近空談拜獻,喜竟事功,視子臣為二人,遂不得不分家國為二事。究之令聞未集,內視已慚,而後歎《孝經》一書,所包者為約而廣也。

程師爺看完,道:"妙。"又說:"隻這個前八行,已經拉倒閱者那枝筆,不容他不圈了。"說著,便歸座看那一篇。一時各各的看完了,彼此換過來看,因和老爺道:"老爺你看那二篇的收尾一轉如何?"安老爺接過來一麵看著,一麵點頭,及至看到結尾的一段,見寫道是:此殆夫子聞達巷黨人之言,所以謂門弟子之意與?不然,達巷黨人果知夫子,夫子如聞魯太宰之言可也;其不知夫子,夫子如闖陳司敗之言可也。況君車則卿禦,卿車則大夫禦,禦實特重於周官;適衛則冉有仆,在魯則樊遲禦,禦亦習聞於吾黨;禦固降卑者事也,夫子又何知每況愈下,以所執尤卑者為之諷哉!噫!此學者所當廢書三歎歟!

老爺看罷,連連點頭,不覺拈著胡子,翻著白眼,望空長歎了一聲道:"這句話卻未經人道!"程師爺便道:"他這段文字,全得力於他那破題的'為大聖以學禦世,宜非執名以求者所知也'的兩句。所以小講,才有那'聖人達而在上,執所學以君天下,而天下仰之;窮而在下,執所學以師天下,而天下亦仰之',的幾句名貴句子,作了那前股裏麵出股的'執以居魯適周,之齊、楚,之宋、衛,之陳、蔡'和那對股的'執以訂禮正樂,刪《詩》《書》,讚《周易》,修《春秋》'的兩個大主意的張本。真從博學成名,把這個禦字打成一片,怎得不逼出這後一段未經人道的好文字來?"一時程師爺把那三篇看完了,大叫:"恭喜,恭喜!中了,中了!隻這第三篇的結句,便是個佳讖。"老爺笑問:"怎的?"他便高聲朗誦道:"此中庸之極詣,性情之大同;人所難能,亦人所盡能也。故曰:'其動也中'。"說著,又看了那首詩。安老爺便讓程師爺加墨。程師爺道:"不,今日這課是老翁特地看真他的真麵目;兄弟圈點起來,誘掖獎勸之下,未免總要看得寬些,竟是老翁自己來。"安老爺便看頭二篇,把三篇和詩,請程師爺圈點,一時都圈點出來。老爺見那詩裏的"一輪探月窟,數點透梅嶺"兩句,程師爺隻圈了兩個單圈,便問道:"大哥,這樣兩句好詩,怎麼你倒沒看出來?"程師爺道:"我總覺這等題目,用這些花月字麵離題遠些。"安老爺道:"不然,你看他這月窟梅嶺,卻用的是'月到天心處'和'數點梅花天地心'兩句的典,那'探'字,'透'字,又不脫那個'講'字,竟把'講易見天心'這個題目扣得工穩得很呢!"程師爺拍案道:"啊呀!老翁你這雙眼睛真了不得!"說著,便拿起筆來加了幾個密圈,又在詩文後加了一個批。那程師爺的批語,不過照例幾句通套讚語。安老爺看了,便在他那批語後頭,提筆寫了兩行,批道是:三藝亦無他長,隻讀書有得,便說理無障,動中肯綮。

詩亦熨貼工穩。持以與多士爭衡,庶不為持衡者齒冷。秋風日勁,企予望之!

公子見這幾句獎勉交至的庭訓,竟大有個許可之意,自己也覺得意。一時程師爺便讓老爺帶了公子進去歇息,又笑道:"今日老翁自然要些獎賞,才好教學生益知勉學。"老爺道:"這個自然。"說著,程師爺拿了他的毛竹煙管、藍布煙口袋去了。

公子隨安老爺進來,太太迎著門兒便問道:"沒鑽狗洞啊?"安老爺道:"豈想今日竟算難為他的了。"太太見老爺露著歡喜,坐下便笑問道:"老爺瞧我們玉格這回考去,到底有點邊兒沒有哇?"老爺未曾開口,先動了點兒牢騷,說道:"這話實在難講。這科名一路,兩句千古顛撲不破的話,叫作'窗下休言命,場中莫論文'。照上句講,自然文章是個憑據,講到下句,依然還得聽命來。隻就他的文章論,近來卻頗頗的靠得住了,所以不可知者命耳。況且他才第一次觀光,那裏就敢望幸;隻要出場後,文章見得人,便再遲些發達,也未為不可,隻不可步乃翁的後塵就是了。"說著,便回頭吩咐公子道:"你今日作了這課,從明日起,便不必作文章了。場前的工夫,第一要慎起居,節飲食,再則清早起來,把摹本流覽一番,斂一斂神;晚上再靜坐一刻,養一養氣。白日裏倒是走走散散,找人談談;否則閑中望望行雲,聽聽流水,都可活潑天機;到場屋裏,提起筆來,才得氣沛詞充,文思不滯。我這裏還給你留著件東西,待我親自取來給你。"說著便立起來,叫人拿了燈到西屋裏去。

公子見老爺親身去取這件東西,一定因師傅方才的話,有件甚麼珍重器皿獎賞。不一刻,隻見老爺從西屋裏把自己當年下場的那個考籃,用一隻手挎出來;看了看那個荊條考籃,經了三十餘年的雨打風吹,煙薰火燎,都黑黃黷淡的看不出地兒來了。幸是那老年的東西還實在,那布帶子還是當日太太親自纏的縫的,依然完好。

讀者,你道安老夫妻既指望兒子讀書下場,怎的連考具都不肯給他置一份?原來依安太太的意思,從老早就張羅要給兒子精精致致置份考具,無奈老爺執意不許,說必得用這一份,才合著弓冶箕裘的大義,逼著太太收拾出來,還要親自作一番交代。因此才親自去拿,便挎了出來,滿臉堆歡的向公子道:"此我三十年前故態也;便是裏頭這幾件東西,也都是我的青氈故物,如今就把這份衣缽親傳給你,也算我家一個十六字心傳了。"讀者,你看有是父必有是子。那公子見父親賞了這份東西,說了這段話,真個比得了件珍寶,他還心喜。連忙跪下,雙手接過來,放在桌兒上。安太太和老爺向來是相敬如賓的;方才見老爺站起來,太太早不肯坐下,及至拿了這個籃子來,便站在桌兒跟前,揭開那個籃蓋兒,把裏頭裝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出來,交付公子;金、玉姐妹兩個,也過來幫著檢點。隻見裏頭放著的號頂、號圍、號簾和裝粗麵餑餑的口袋,都洗得幹淨;卷袋筆袋,以至包菜包蠟的油紙,都收拾得妥貼;底下放著的便是飯碗茶盤,又是一份匙箸筒兒和銅鍋銚子、蠟簽兒、風爐兒、板兒、釘兒、錘子之類,都經太太預先打點了個妥當。因問公子說道:"此外還有你自己使的筆墨紙硯,以至擦臉漱口的這份東西,我都告訴兩媳婦了。帶的餑餑、菜,要你舅母和你丈母娘給你張羅呢;米呀,茶葉呀,蠟呀,以至再帶上點兒香藥呀,臨近了,都到上屋裏來取。"何小姐最是心熱不過的人,聽了婆婆這話,一麵歸著那東西,和張姑娘道:"實在虧婆婆想得這等周到。"安老太太笑道:"妞妞,也不是我想得周到,實告訴你罷,我那天打點著這份東西,自己算了算,連恩科算上,再連這次,我這是打點到第十九回了。"安老爺在旁邊,自己又屈指算了一算,從自己鄉試起,至今又看著兒子鄉試,轉眼三十餘年,可不是十九回嗎?自己也不免一聲浩歎。才收拾完畢,太太又叫長姐兒把那個新絮的小馬褥子、包袱、褐衫、雨傘這些東西,都拿來交給她大奶奶。又聽安老爺說道:"正是我還有句話吩咐。"因吩咐公子說道:"你進場這天,不必過於打扮得花鵓鴿兒似的,看天氣就穿你那家常的兩件棉夾襖兒,上頭套上那件舊石青臥龍袋,第一得戴上頂大帽子。你隻想朝廷開科取士,為國求賢,這是何等大典;赴考的士子,倒隨便戴個小帽兒去應試,如何使得!"公子隻得聽一句,應一句,他隻得這等恪遵父命。隻是才得二十歲的孩子,怎得能象安老爺那樣老道;更加他新近才磨著母親,給作了件簇新的洋藍綢緞三朵菊的薄棉襖兒,又是一件泥金摹本緞子耕織圖花樣的半袖悶葫蘆兒,舅母又給作了個絳色平金長字兒帽頭兒,兩媳婦兒是給打點了一份絕好的針線活計,正想進場這天,打扮上花俏花俏;如今聽父親如此吩咐,心裏卻也不能一時就丟下這份東西。太太是怕兒子委曲,便說道:"一個小孩子家,他愛穿甚麼戴甚麼,由他去罷!老爺還操這個心。"安老爺道:"不然,太太隻問玉格,我上次進場他都看見的,是怎的個樣子?"回頭又問著公子道:"便是那年場門首的那班世家惡少,我也都指給你看了。一個個不管自己肚子裏是一團糞草,隻顧外麵打扮得美服華冠,可不象個金漆馬桶。你再看他滿口裏那等狂妄,舉步間那等輕佻,可是個有家教的。學他則甚!"太太同金、玉姐妹聞了這話,才覺得老爺有深意存焉,公子益發覺得這番嚴訓,正說中了一年前的病,更不敢再萌此想,隻有那個長姐兒心裏不甚許可,暗道:"人家太太說的很是,老爺總是扭著我們太太,二位大奶奶也不勸勸,聽起來場裏有上千上萬的人呢!這幾天要換了季還好,再不換季,一隻手挎著個筐子,腦袋上可扛著頂緯帽,怪悶笑兒的,叫人家大爺臉上怎麼拉得下來呢?"咳,這妮子那裏曉得他那個大爺,投著這等義方的嚴父,仁厚的慈母,內助的賢妻,也不知修了幾生,才修得到此;便挎著筐兒,扛頂緯帽何妨?當下公子便把那考籃領下去,兩個媳婦張羅著把包袱等件送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