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回書接演上回,話表安老爺在鄧家莊給鄧九公祝壽,事畢便要告辭,他父女兩個是苦留不放。鄧九公並說,要請老爺去登泰山望東海以後,還要帶老爺到一個地方去見一個人。安老爺見他說得這般鄭重,不禁問道:"九兄,你我隻望望泰山東海,也就算得個大觀了,你還要我到甚的地方,見一個甚的人去?"鄧九公道:"你別忙,等我先告訴這個來曆。我這莊兒上,有個寫字兒的姓孔的,叫作孔繼遙。我們莊兒上大夥兒都叫他老遙。據這老遙自己說,他是孔聖人的子孫,和現在這個衍聖公,還算得個近支兒的當家子。聽他講究起孔聖人墳上那些古跡兒、廟裏那些古董兒來,那真比聽台戲還熱鬧。他說這些地方兒他都到了的,就連衍聖公他也能見得著。他兩次三番的邀我去逛逛,我想我這肚子裏鬥大的字通共認不上兩石,可瞎鬧這些作什麼?如今難得老弟你來了,你也是個空身子,莫如多住些日子。等我消停兩天,咱們就帶上那個老遙先生逛了泰山東海,回來再到孔陵聖廟去瞧瞧,就拜拜那個衍聖公,你和他講說講說。你想這對你的胃脘不對?"安老爺聽了,當下隻樂得手舞足蹈說道:"九兄,你這話何不早說?這等地方,如何不去!既如此,等我寫封家信回去通知家裏,我就耽擱幾天,何妨!"他父女兩個見留得安老爺不走了,自是歡喜。當下商量怎的上路,怎的登山,怎的攜酒,怎的帶菜。
正在講得高興,隻見褚一官忙碌碌從外麵跑進來,一直跑到安老爺跟前,請了個安,說道:"二叔大喜。"老爺忙問什麼事,他道:"家裏打發戴勤戴爺來了,說少大爺高升了,換上紅頂兒,得了大花翎子了。"老爺聽了先就有些詫異,忙問:"他升了什麼官了?"褚一官道:"這個官名兒,我卻說不上來。戴爺在外頭解包袱拿家信呢,就進來。"說著,早見華忠等一千人跟了戴勤進來。戴勤進了屋子,匆匆的先見過鄧九公,轉身便給老爺請安叩喜。老爺此刻忙得不及問他別的,隻問:"大爺到底做了什麼了?"他先把手裏那封信遞上去,這才吞吞吐吐的回道:"奴才大爺,賞了頭等轄,加了個副都統銜,放了烏裏雅蘇台的參讚大臣了。
安老爺聽得這句話,隻啊喲一聲,登時滿臉煞白,兩手冰冷,渾身一個震顫兒,手裏的那封信早頗得忒楞楞掉在地下。緊接著,就雙手把腿一拍,說道:"完了!"鄧九公忙問道:"老弟,你這是怎麼說?"安老爺隻搖搖頭,望空長籲了口氣,說道:"九兄,這話一言難盡,你我慢談。"這個當兒,葉通早把公子那封稟帖,揀起來遞給老爺,拆開一看,見上麵無非稟知這件事的原由,卻聲明其餘不盡之話,都等老爺回家麵稟。老爺看完,把信交給葉通,便問戴勤道:"你是那天起身的?"戴勤回道:"奴才是奴才大爺放下來的第二天起的身。奴才來的這日,奴才大爺還在海澱住著,不曾回家。大爺叫奴才就便請示老爺,幾時可以回家。奴才太太卻叫奴才回老爺,請老爺務必早些回家才好,並有許多事都等老爺回去請示定奪呢!"老爺聽了點了點頭,說道:"這個自然。"因回頭向九公道:"九兄,承你爺兒們兩個一番厚意,非我苦苦要行,如今岔出這樁意外的事來,其實不好耽擱了,我就此告辭,明日五鼓便走。"說著,便吩咐家人們,去歸著行李。鄧家父女見這光景,知是不好強留,隻得一麵收拾今晚的送行酒,一麵預備明早的上馬飯,給老爺送行。一時擺上酒來,老爺勉強坐下,此時什麼叫作登泰山,望東海,拜孔陵,謁聖廟,以至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怎的個侍坐言誌,老爺全顧不來了;隻擎著杯酒,愁眉苦臉,一言不發的在座上發愣。
讀者,你看這老頭兒,這一愣,愣得好生叫人不解。清朝設立西北西南那兩路鎮守邊疆的這幾個要缺,每年到了換班的時候,凡如禦前乾清門的那班東三省朋友,那個不羨慕這缺是個發財的利途。便是有等獲罪的卿貳督撫,又那個不指望這途作個轉機的生路。如今安公子才不過一個四品國子監祭酒,便加了個二品副都統銜,已經算得個越級超升了。再講到那枝孔雀花翎的貴重,隻看外省有個經費不繼,開起捐來,如那班坐擁厚資的府廳司道,和那班盤剝重利的洋商鹽商,都得花到上萬的銀子,才捐得這件東西到頭上。安公子一旦之間,兩樁都得了,可不算得個意外的榮華,飛來的富貴麼?怎麼安老爺得了這個信息,不樂得眉開眼笑,倒愣到苦臉愁眉起來,這是個甚麼道理?從來各人的境遇有個不同,誌向有個不同,到了性情,尤其有個不同。這位老爺,天生的是天性重,人欲輕,再加一生蹭蹬,半世迂拘;他不是容易教養成那等個好兒子,不是容易物色得那等兩個好媳婦,才成立起這分好人家來。如今眼看著書香門第是接下去了,衣飯生涯是靠得住了。他那個兒子,隻按部就班的,也就作到公卿,正用不著到那等地方去名外圖利。他那份家計,隻安分守己的,也便不愁溫飽,正用不著叫兒子到那等地方去死裏求生。按安老爺此時的光景,正應了"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的那兩句俗語,再不想憑空裏無端的岔出這等個大岔兒來。這個岔兒一岔,在旁人說句不關痛癢的話,正道是"宦途無定,食路有方"。他自己想到有違性情上頭,就未免覺得兒女傷心,英雄氣短。至於那路途風霜之苦,骨肉離別之難,還是他心裏第二第三件事。所以此時隻管見安公子這個珊瑚其頂、孔雀其翎、猱獅其補,顯耀非常的去幹功名,他隻覺這段人欲,抵不過他那片天性去。一時早把他那一肚子書毒和半世的牢騷,一股腦子都提起來,打成一團,結成一塊,再也化解不動,撕擄不開了。因此他就隻剩了擎著杯酒,一言不發,愁眉苦臉的坐在那裏發愣了。
那鄧九公是個熱腸子人,見安老爺這等樣子,一時忖不透其中的所以然,又是心裏著急,又是替他難過。便不問長短,隻就他那個見識,講了一大篇不人耳之談,從旁勸道:"老弟,你不是怎麼著?人生在世,做官一場,不過是巴結戴上個紅頂子;養兒一場,也不過是指望兒子戴上個紅頂子。如今我們老賢侄,這麼個歲數兒,紅頂子是戴上了,大花翎子是扛上了!可是人家說的大丈夫,要烈烈轟轟作一場,從這麼起幾天兒的工夫,封侯拜相,你就剩了作老封君享福了麼!這還不樂?怎倒愁的這麼個樣幾?真個的拿著你這麼個人,不信你連這點理兒看不破嗎?"他這套話一講,才正講的是安老爺心裏那裏皮麵兒。老爺待要不答,想了想,自己正在憂患場中,有這等個向熱的人殷勤相勸,也自難得;待要和他談談自己這段心事,一時和他怎生談得明白。沒法,隻就他嘴裏的話,練字練句的練成一句,對他說:"看得破,忍不過。九兄,你隻細細的體會我這六個字去,便曉得我心裏的苦楚。"鄧九公那個粗豪性兒,如何打得來這個悶葫蘆?他聽了這話,隻擰著個眉,眨巴著兩隻大眼睛,瞧著安老爺。看他那光景,一時比安老爺本人兒煩得還煩,隻這等呆呆的瞧了半日,忽然見他把胸脯於一挺,說道:"老弟,你這話我聽出來咧!放心這樁事,滿交給愚兄咧!世界上要朋友是作什麼的?"安老爺此時才叫個"不勝詫異之至",忙問說:"九哥,這事你有什麼法子呀?"他道:"你聽婀!我這半天細咂你這句話滋味兒,大似是叫我老賢侄前在黑風崗能仁寺那樁事,把你的膽兒嚇細了。如今他走這趟遠道兒,你一定有個不放心,怕有個失閃兒,我有主意。"說著,揮拳擄袖的才要說他那個主意,忽然又道:"你等等兒,等我們家裏先商量商量看。"說著,便大著聲叫道:"姑爺,姑奶奶!"褚大娘子正在套間裏忙著打點東西,褚一官是在廂房裏,幫著捆箱子,聽得他家老爺子這聲嚷,忙的都跑了來了。鄧老頭兒見他兩個來了,便道:"你們倆坐下,我有話說。"當下先和他女兒說道:"你幹老兒,現在因他家老大出口,有點子不放心,他心裏在這兒受著窄呢!照咱們這個樣兒的交情,他既受了窄,咱們要不給他冒股子勁,那還算交情了嗎?如今我的意思,想要叫姑爺保著他去走這趟;倘或道兒上有個什麼事兒,到底有個仗膽兒的,也叫你幹老兒放點兒心。姑奶奶你想,我這個主意怎麼樣?"安老爺一聽這話,心裏暗笑說:"這老頭兒,這才叫個問官答花,驢唇不對馬嘴,這與我的心事什麼相幹?"忙說:"老兄,豈有你這樣年紀,倒叫大姑爺遠行之理,這事斷斷不可。"他道:"你別管,我們姑爺在家裏也是白呆著,趁著我還硬朗,叫他出去到官場中巴結巴結,萬一遇著個機會,謀幹個一官半職,也是件兩全其美的事,老弟你倒別為難。"這邊褚大娘子還沒開口,褚一官到底是老實人,聽了便說:"罷了!老爺子可是這話麼?也有你老人家養活了我半輩子,這會子瞧著你老這麼大年紀,我倒扔下跑這麼遠去,自己找官兒作的,真個的我也忒認得官兒了,知道我有那造化沒有呢?"褚大娘子的性情,卻又和她丈夫不同。方才聽她父親一說,早就合了她的意思。你道為何?難道她果的看得她那個老玉那般重,看得她這褚一官這般輕,無端的就肯叫他到烏裏雅蘇台,給老玉保鏢去不成?非也,她是這兩年和安府上這陣走動,見安太太那等尊貴,金玉姐妹那等富麗,她把個腳步眼界鬧高了;熱廝呼喇,一心隻想給她家一官大小也鬧個前程兒,她好借此作個官兒娘子。聽褚一官這等說,她便說道:"不是這麼著,你聽我說,這件事不值什麼,家裏有我呢!咱們索性把東莊兒的房子,交給莊客們看著,我還搬回來,跟老爺子住,早晚兒也好照應,你隻管幹你的去。就留你在家裏,也是六指兒抓癢癢兒,敷餘著一個。"說著,她倒站起來,向安老爺拜了一拜,說道:"就是這麼著了,隻求你老人家把這話好好兒的替我托付托付我們老玉吧!我也不會花說柳說的,一句話,我就保他不撒謊、出苦力這兩條兒。再講本事嗬,不是我過於獎他,可掛拉棗兒有線限!"鄧九公在旁,嗬嗬的笑道:"姑奶奶這是何苦來!"因和安老爺說道:"老弟,這一來你放了心了吧!再要不放心,我還有個人,我們那個大鐵錘陸老大,老弟你不也見過他嗎?你來的頭裏,我原說叫他同女婿兩人接你去,沒得去,你就來了。如今我還打發他們送你回京!就叫他們去替我給我們老賢侄道喜,這事也得和我們老賢侄商量商量。"說罷,就回頭吩咐他女婿道:"姑爺,這話你明白了?你們別為我耽誤了事。你瞧不得老頭子慶了九十了,靠得住老天還賞幾年子老米飯吃呢!你隻管放心去你的。你出去,就把這話告訴陸老大吧。你們也別累贅,連夜趕著收拾收拾,馬上捎上個小包袱子,明日就跟著走了。到家裏瞧光景,是用得著你們用不著你們?果然用得著你們,再來取行李,多遠兒呢,大概也還有這工夫!就這麼辦咧!"褚一官平日在他泰山跟前,還有個東閃西挪,到了在他娘子跟前,卻是從來說一不二。如今兩下裏一擠,他響也不敢響,隻有一句一答應的,盡著答應。便出去找陸保安,收拾行李馬匹去了。
安老爺見他一家這等個至誠向熱,心裏十分不安,覺得有褚、陸這等兩人跟去,也象略為放心。一時倒覺不好推卻,隻得應允,轉向他父女稱謝了一番。當下和鄧九公吃了幾杯,因是明日起早,飯罷,便各各安歇。褚大娘子去照料了褚一官一番,又囑咐了他許多話。回到上房,和她家那位姨奶奶,兩個張羅了這家,又打點那項,整忙了一夜,不曾得睡。次日才交五鼓,安老爺和鄧九公都早起來,褚一官、陸保安兩個已經遍體行裝的上來伺候。九公一見他兩個,便道:"可是我昨日還落了囑咐一句要緊的話,你們這一去,見著少大爺,不比從前,可就得上台唱起戲來了。見麵得跪倒爬起,說話得喳兒喳兒,還得照著督府衙門那些戈什哈排場兒稱他大人,你們自己稱是小的,那才是話呢!別說靠著我這個麵子兒和你們兩腦袋上紐子大的那個金頂子,和人家套交情去,這出戲可就唱砸了。"二人聽了,隻有連連答應。當下安老爺忙忙的一麵吃些東西,一麵催齊車馬,便辭了九爺,帶同小程師爺,褚、陸兩個,並一眾家丁上路。鄧九公一直送到岔道口,才和安老爺灑淚而別。安公子自從他家老爺前往山東去後,那一向適值國子監衙門有幾件應奏的事,他連次赴園,都蒙召見。接著吏兵部等,有兩次奏派驗看揀選的差使,也都派得著他,因此就把這位小爺熱得十分高興。恰巧那個當兒,正出了個內閣學士缺,祭酒的名次。題本裏原得開列在前,他自己心裏的紅算計,下次禦門這個缺,八成兒可望。過了幾日,恰好衙門裏封送了一件,某日禦門辦事抄來的,他算了算,這日正是國子監值日。因是禦門的時刻比尋常較早,他先一日便到海澱住下。次日上去伺候禦門事畢,一時一班卿相各歸朝房,早聽得大家在那裏紛紛論說,某缺放了某人,某缺放了某人,隻這回的閣學缺,放了乾清門翰詹班,又過了一個缺了。他這才知這缺不曾放著他。得失之常,一時心裏倒也不覺得怎的。候了一刻,奏事的也下來了,叫起見的單子也下來了,他也不曾叫著,便同一眾同寅散值,回到外朝房吃飯。
將吃完飯,隻見一個軍機蘇拉進來向他說:"烏大人打發蘇拉出來,叫回大人,吃完了飯別散。請到烏大人園子裏去,有話說。"原來那時烏克齋已經進了軍機。安公子所得老師口小便忙忙的催著家人吃了飯,辭了諸同寅,到老師園子而來。將進門,恰好烏大人也散朝回來,一見他便滿臉是笑,卻又皺著雙眉說了句孫:"恭喜,放了這等一個美缺。"安公子還隻當是今日這個閣學缺到底放的是他,先笑盈盈的答應了一聲"是"。烏大人見他沒事人兒似的,便問道:"難道你沒得信麼?"他這才問老師說:"門生沒得什麼信?"烏大人道:"我的爺,你賞了頭等轄,放了烏裏雅蘇台的參讚了。"隻這一句,安公子但覺頂門上轟的一聲,那個心不住的往上亂蹦,要不是氣門擋住,險些兒不曾嘣出口來,登時臉上的氣色大變。那神情兒,不隻象在悅來店時見了十三妹的樣子,竟有些象在能仁寺撞著那個和尚的樣子。烏大人見他如此,說道:"你先別慌,咱們到裏頭去說。"說著,一把拉住他進了兩重門,一路過假山,渡小橋,繞竹林,穿花徑,來到一處三間小小的精致書房裏坐下。早有家人送上茶來。這位爺,此時莫講想升閣學,連生日都嚇忘了。但聽老師向他說道:"龍媒,昔人曾雲,讀萬卷書,不可不行萬裏路。如你這等英年,正是為國宣力的時候,作這趟壯遊也好。隻是這條路,你走著卻大不相宜,便怎麼好?雖然如此,聖人定有一番深意存焉。老賢弟,你倒不可亂了方寸,努力為之。"安公子這才定了定神,問道:"隻不知門生怎的忽然有這番意外的更調,敢請示老師,上頭提到放門生這個缺,彼時是怎樣個神情?"烏大人道:"我要在跟前也好了,向來放個要緊些的缺,軍機見麵時候,上頭總有個斟酌。今日烏裏雅蘇台這件四百裏報缺的折子,是軍機見麵下來到的,也不曾叫第二麵。不想折子下來,就夾下個朱筆條子來,放了你了。"安公子聽了,忙站起來說道:"這實在格外天恩。門生的家事,老師盡知,這個缺,門生怎的個去法?怎生還得求老師栽培門生,想個方法挽回這事才好。"說著,便淚如雨下。烏大人也歎息一聲道:"龍媒,這個何消你說,但是此時已有成命,如何挽回得來,隻好看機會吧!如今且自預備明日謝恩要緊。你的謝恩折子,我已經叫我們軍機處的朋友們給你辦妥當了,明早並且就是他們替你遞;你可想著給他們道乏。"說著,便叫:"來個人兒呀!"當下見個小廝答應著進來。烏大人道:"你把大爺的帽子拿進去,告訴太太,找我從前戴過的亮藍頂兒,大約還有,就把我那個白玉喜字翎管兒解下來,再拿枝翎子。你就問太太,無論叫那個姨奶奶,結拴好了,拿出來吧!"那個小廝去了一刻,一時拴得停當,托出來。烏大人接過去,又給收拾了收拾,便叫安公子戴上。他謝了一謝,這才想起見師母來。隻見烏大人扭了扭頭,臉上帶著些煩煩兒的說道:"師母又犯了肝氣疼了。"當下安公子隻覺心裏還有許多話要說,無奈他隻坐了這一刻的工夫,隻見他老師那裏除了這部裏畫稿,便是那衙門請看折子。才得某營請示挑缺,又是某旗來文打到。接著便是造辦處請看交辦的活計樣子,翰林院來請閱撰文,還有某老師交題的手卷,某同年求寫的對聯。此外並說有三五起門生故舊,從清早就來了,卻在外書房等著求見。
安公子見老師實在公忙得很,不好再往下絮煩,隻得告辭。一路回到下處,便忙打發小廝回家,回明太太,並叫戴勤來,打發他上山東親知老爺。忙了半日,次日起早上去謝恩,頭起兒就叫的是他。及進去,磕頭謝了恩。聖人開口,第一句便提的是記得你是某科從第八名提到第三名點的探花;跟著降了幾句溫諭,仍叫第二日遞牌子。一時軍機大人下來,他迎上去見,大家又給他道喜說:"你見麵甚妥,有旨意賞加了副都統銜了。等降下旨來,換了頂子,明日還得預備謝恩。"這位爺經這等一提,又提得有些熱起來。
讀者,你看人生在世,不過如此,無非是被名利賺,被聲色賺,被玩好賺,否則便是被詩書賺,被林泉賺,被佛老賺,自己卻又把好勝好高好奇一切心,去受一切賺,一直賺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隻當不起一切不來賺他,他便想上賺,也無可上那處,便熱不來了。安公子此時才遇著些小的一個釘子碰碰,此後正有錯大的一把棗兒嚼嚼,你叫他怎得不熱?安太太這麵,這件事真好比風中攪雪。這回書又不免節外生枝,讀者便好留心,看那燕北閑人怎生替他安家止風掃雪、逗節成枝,出那身臭汗了。
安公子赴園這日,太太見老爺公子都不在家,恰好那兩日,張親家太太又在家裏害暴發火眼,那個長姐兒又犯了她月月肚子疼的那個病。太太吃過早飯無事,便和舅太太帶了兩媳婦四家鬥牌。看看鬥到晌午以後,忽見張進寶帶公子一個的跟班小廝,叫四喜兒,進來回說:"奴才大爺,從園子裏打發人來,回太太說:'奴才大爺賞了頭等轄,放了烏裏雅蘇台的參讚大臣了。'"安太太聽了,隻嚇得扔下牌,啊了一聲。舅太太接著也道:"噯!這是怎麼?"金、玉姐妹兩個裏頭,那何玉鳳聽了烏裏雅蘇台五個字,耳朵裏還許有個影子,隻在那裏愣愣兒的聽。到了張金鳳更不知那是山南海北,還道怎麼也沒個報喜的來呀!安太太此時是已經嚇得懵住了。隻問著舅太太說:"這烏裏雅蘇台,可是那兒呀?"舅太太道:"喂!姑太太,你怎麼忘了呢?家裏四大爺,當日不是到過這個地方兒嗎?"安太太這才想起來道:"哎喲!天爺,怎麼把我的孩子弄到這個地方兒去了呢?再說他好好兒的,作著個文官兒,怎麼又給他轄呢?這不頂發了他了嗎?這可坑死我了!"說著,便眼淚婆娑的抽噎起來。金、玉姐妹見婆婆這個樣子,也由不得跟著要哭。舅太太忙勸道:"你們娘兒三個,且別盡著哭哇!到底問問那個小子怎麼就會出了這麼個岔兒?再外甥打發他來,還有什麼說的呀!"她隻管是這等勸著,她卻也在那裏拿著小手巾兒擦眼淚。安太大這才詳細的問了問那個小廝,他便把公子叫他回太太,今日怎的在海澱辦折子,預備明日謝恩,不得回來,並叫戴勤去,吩咐他到山東去候老爺,大爺還叫告訴二位奶奶再打點幾件衣裳,叫他帶回海澱去的話,回了一遍。太太一麵吩咐去傳戴勤,一麵使叫金、玉姐妹兩個回家去打點衣裳。一時戴勤來了,四喜兒取的衣裳包袱也領下來了。太太便吩咐他兩個:"快去吧!"並說:"告訴大爺,明日謝下恩來沒事,務必就回家來見見我。"二人領命去後,金、玉姐妹兩個依然過上房來。安太太見她姐妹,一個哭得眼睛紅紅兒的,一個還不住的在那裏擦眼淚,自己又不禁傷起心來。舅太太又說道:"姑太太你別盡著這麼著,外甥是說是出口,到底算升了一步,兩年的工夫也就回來了。再說大喜的事,這麼哭眼抹淚的,是為什麼呢?"安太太未曾說話,先長籲一口氣說道:"噯!大姐,你那裏知道我這心裏的苦楚?你沒見你妹夫,是作了一任芝麻大的外官兒,把個心傷透了。平日我們說起閑話兒來,我隻說了一句'咱們這就等跟著小子到外頭享福去吧!"你聽他這麼話,頭一句就是'那可斷斷使不得!'他說:'一個人教子成名是自己的事,到了教得兒子成了名了,出力報國是兒子的事,這不是老子跟在裏頭攪得的。一跟出去,到了外頭,憑是自己怎麼謹慎,隻衙門多著個老太爺,便帶累的了兒子的官聲。'大姐姐,你隻聽這話,別說是烏裏雅蘇台,無論什麼地方,還想他肯跟小子出去嗎?他一個不出去,我自然不好出去。我不出去,這個玉格我倒舍得。什麼原故呢?一則小子也這麼大了,再說既是皇上家的奴才,敢說不給皇上家出苦力嗎?就隻我這兩媳婦兒,熱廝忽喇兒的,一時都離開我,我倒有點兒怪舍不得的。"說著又哭。招得兩個媳婦益發哭個不住。舅太太是個爽快人,看了這樣子,便道:"你們娘兒倒不是這麼鬧法兒,你們家這不現放著兩個媳婦兒嗎?留一個,去一個,一樁事不就結了。也有娘兒三個,盡著這麼圍著哭的,難道哭會子就算不上烏裏雅蘇台了?"安太太那片疼兒女的心腸,是既不願意自己離開兩個媳婦兒,又不願意兩個媳婦之中,有一個離開兒子,聽了這話,隻是搖頭。不料這話倒正合了金、玉姐妹兩個的意思,你道為何?原來她兩個這陣為難,一層為著不忍看著夫婿遠行,一層也正為著不忍離開婆婆左右。並且兩個人肚子裏,還各各有一樁說不口來的事。一時聽了舅太太這話,那何小姐性急口快,便道:"娘這話也說的是。那麼著,我就在家裏服侍婆婆,叫我妹子跟了他去。"張姑娘道:"自然還是姐姐跟了他去,好姐姐到底比我有點本事兒,道兒上走著,還便利些兒。這麼大遠的道兒,再帶上這麼個我,越發叫他受了累了。"何小姐聽她這話說得有理,一時找不出話來駁她,急得肚子裏的那句話可就裝不住了。隻見她把臉一紅,低著頭說道:"瞧這妹妹,你難道不知道我坐不得車嗎?"安太太聽了這話,明白是何小姐有了喜了,自己有信兒抱孫子了,才覺有些歡喜。將要問她,張姑娘肚子裏的那句話也裝不住了,說:"姐姐這話,姐姐坐不得車,難道我又坐得車嗎?"讀者,你看這等一個扛七個打八個的何玉鳳,你有來言、我有去語的張金鳳,這麼句"嫁而後養"的話,會鬧得嘴裏受了窄,直挨到這個分際,還是繞了這半天的彎兒,"借你口中言,傳我心腹事",說擠話,兩下裏對擠,才把句話擠出來。安太太聽得兩媳婦一時都有了喜,滿心歡喜,隻悔知道得晚了,便說道:"你瞧瞧你們這兩人,也有這麼大喜的信兒,會憋著不早告訴我一聲兒,直到這時候,憋得十分十緊兒了,才說出來的。"說著,這才問多少日子了,一麵又抱怨兩媽媽說:"這個老東西,怎麼也不先透給我個信兒呢?"當下便要叫了來發作她兩個幾句。何小姐是怕她兩個得不是,忙說:"她們上月就要上來回婆婆的。我和妹妹商量,想著知道是不是呢?就吵吵。索性兒過些日子再說吧!誰知這個月,兩人又都……"說到這裏,臉上一紅,隻瞅著張姑娘笑。張姑娘也隻剩了羞的,扭過臉去暗笑。安太太此時,樂得隻不錯眼珠兒的望著她兩個,又囑咐說:"這可得小心點兒!第一不許冷的熱的胡吃,輕的重的混動,走道兒總叫個人兒招呼著點兒,倒得常活動活動。"正囑咐著,隻聽舅太太和她兩個說道:"怪事,你們兩個有什麼事兒,從沒瞞過我。怎麼這件事,兩人都嘴嚴得這個分兒上呢?"安太太也說道:"兩媳婦兒呢,還罷了,還說臉上有個下不來。我隻可笑我們玉格,這個傻哥兒,眼看著這就要作哥兒的爹了,也這麼傻頭傻腦的,不言語一聲麼?"正在一頭笑著,忽然又把眉一皺,就說:"站住,先別樂大發了,這一來咱們娘兒們,不是都去不成了嗎?把我們這個傻哥兒一個人兒,捺在口外去,可交給誰呀?這事情可不是更累贅了麼?"說罷,隻皺了眉,歪著頭兒在那裏呆想。呆了半日,忽然說道:"這可也就講不得了,隻好我跟了他去吧!隻求大姐姐和張親家母在家裏,好好的給我招呼著我這兩媳婦兒。"金、玉姐妹兩個,聽得依然得離開婆婆,更是不願意。才要說話,早見舅太太嚷起來了,說道:"喂!姑太太你這是什麼話呀?你把我留在你家,招呼著外姐姐使得,你叫我和你們那個老爺,怎麼過得到一塊子呀?"她婆媳一想,這話果然是不錯,一為難,重新又哭起來。這一哭,可把舅太太哭急了,說:"姑太太你們娘兒三個,這哭的可實在揉人的腸子,怎麼著,我和姑太太倒個頭兒:姑太太在家裏招呼媳婦,我跟了外甥去,這放心不放心呢?"安太太道:"也有這麼大遠的道兒,怪冷的地方兒,叫大姐姐你跟了他去受罪,我們倒在家裏舒服呢?"舅太太道:"這也叫作沒法兒了哇!"安太太見她一副正經的麵孔,便問:"大姐姐,你這說的是真話呀?"舅太太道:"可是真話,姑太太隻想你我這樣兒的骨肉至親,誰沒用著的地方兒?再說這個孩子,我也疼他。講到我又是個一身無掛礙的人,別說烏裏雅蘇台呀,就是叫我照唐僧那麼個模樣兒,到西天五印度去求取大藏真經,我也去了,這又有什麼要緊的!"安太太見她這等關切,說:"真要這麼著,我就先給姐姐磕頭。這不但是疼孩子,直是疼我了!"說著,站起來,跪下就要行禮。兩媳婦一見,連忙也跟著婆婆跪下。慌得個舅太太連忙也跪下,攙住安太太說:"妹妹,你這是怎麼著呢?"她也哭了。讀者,你看這安太太這一拜,叫著天下作兒女的看著,好不難過。人知老家兒待兒女這條心,真真不是視膳問安、昏定省親就答報得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