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過後領著一幹侍從在花園裏轉了一圈,再度回到室內時那人已不見蹤影。

招來朱砂服侍沐浴更衣,倚在湘竹榻上翻看軼聞雜記,直到床邊的蓮花更漏明確顯示已過了亥時,外麵仍平靜如常,料想那人已安然通過瀾池的水道鳧水遁出宮外,遂放下心來,熄了燈爬上紫檀木雕花大床。

半夜時分,尚未至酣眠,忽聞得一聲異響,立即驚醒。

朦朧間探視到床邊坐了一人,昏暗的光線下,身形輪廓雖瞧不清晰,但彼此廝混十餘載,早已知根知底,即使僅憑氣息亦不會弄錯,也不起身,壓低聲音脫口罵道:“死桑桑,三更半夜你想嚇死人啊。”

“爛木頭,嚇死鬼都嚇不死你。”同樣壓低了嗓子,顯然並非第一次行此詭秘之事。

身形窈窕纖細,皮膚皎潔如玉,在黑暗中隱隱泛出瑩白的光澤,右邊頰骨處以朱砂細細勾勒出一隻翩然欲飛的碟,飾以金箔點綴,熒熒閃耀,妖嬈魅惑。這樣獨一無二的裝扮,除卻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醫門大小姐桑蓉不作他想。

鮮有人知沐墨瞳雖是當朝相國的獨女,母親卻非尋常閨閣,而出自江湖,外祖是愚人穀之主,人稱滄海先生。沐墨瞳幼年喪母曾被送至愚人穀與外祖相伴數年,也是那時候結識了神醫世家的桑蓉,兩人年齡相當脾性相投,幾番接觸後遂結成莫逆之交,即使後來回到沐家也未曾斷了聯係,那些稀奇古怪旁門左道的藥正是拜這位閨密所贈。

“許久不見,嘴巴還是這麼毒。”

“彼此彼此。”比毒舌兩人是半斤對八兩,不相伯仲。

“怎麼從江南跑到這兒來了?”沐墨瞳打了個嗬欠,身子往裏挪了挪,給不請自來的遠客騰出位置。

“還不是我爹逼的——”話一脫口便急急打住,想掩飾已來不及。

“你爹逼的?”沐墨瞳敏感的捕捉到關鍵字眼,嗅出其中的不同尋常,黛眉一挑,“老實說你是不是又捅了什麼簍子跑到我這來避禍的?”

桑蓉立即如踩到尾巴的貓一樣跳起來否認:“當然不是!本小姐不過是覺得江南玩膩了,打算轉移陣地而已。想到你一個人獨處深宮難免寂寞無聊,就冒著被大內侍衛大卸八塊的危險不辭千辛萬苦潛進來陪你——別總是拿自己那些小肚雞腸的心思來度我這個君子之腹。”眨了眨亮閃閃的眼睛,一副我很偉大快來感謝我的樣子。

沐墨瞳翻了個白眼,不屑道:“我要是相信你的鬼話就是天字一號大白癡。”有著累累前科的人還大言不慚地自詡為君子?那她是不是應該勉為其難謙虛一點自封聖人?

“你……”桑蓉還欲辯白,卻被毫不留情地打斷,“不必解釋了,解釋等於掩飾,掩飾等於事實。老實交代,這回到底惹了什麼麻煩以至於連老巢都待不下去了?”

桑蓉咬了咬牙——果然不錯,有的時候擁有一個比影子還了解自己的朋友既是萬幸同時也是萬分的不幸,尤其是如此人品的人。半晌才泄了氣似的一頭倒在床上,臉埋在被子裏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半個月前我一個不小心把我爹院子後麵的藥圃給燒了。”

“那片藥圃——可是你爹的命根子。”沐墨瞳多少可以想像到桑老爺子氣急敗壞胡子眉毛翹上天的樣子。

眾所周知神醫門的門主桑老爺子不僅醫術高明,更兼是個藥癡,那片藥圃是府裏的禁地,裏麵種的藥草大多是世間珍稀品種,萬金難求不說,還極難成活,平日裏幾乎都是由桑老爺子一人打理照料,從不假手他人,更不準人隨意靠近,如今被桑蓉一把火給燒了,哪怕是自己的獨生愛女,這個簍子也捅得大了。

“是啊,現在我爹以神醫門的名義在江湖上廣發通緝令不說,還派了麒麟堂的人抓我回去——最令人發指的是居然放言死活不論,哪怕是屍體也得拖回去!”想到自己活色生香的一個人還不如藥圃裏那堆雜草桑蓉就鬱卒不已,“所以現在我就如同過街的老鼠,人人欲抓之而後快——作為相識多年的刎頸之交的你一定不會在這個生死攸關體現患難真情的時刻拋棄悲慘可憐柔弱無依的我吧。”

“悲慘可憐柔弱無依?”沐墨瞳嗤之以鼻,她很懷疑此種聞者傷心見者流淚的情形這輩子也沒法跟眼前的人沾上邊。

看來桑老爺子這回是貨真價實地被挑起了怒火,連麒麟堂都出動了,怪不得要躲到宮裏來呢——有什麼地方能夠比禁製重重的皇宮更方便隱匿去一個人的行蹤呢。

隻是……

她眼皮跳了跳,浮上不好的預感——京城裏多了桑家的魔星,從今往後怕是不會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