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花爆裂的聲響在夜裏尤為清晰,淩玄戈抬眼看了看天色,窗外夜幕深沉,遠處依稀有幾點燈火,朦朧不真切地閃爍。桌上的奏章所剩無多,戧金花卉卷草紋燭台底座上積了厚厚一層蠟。
手邊擺著兩本攤開的折子,一本上麵寫著:“臣聞陛下選肱骨之臣,起精銳之師,以守丹陽,丹陽乃水澤之地,山海之洲,臣兢兢業業已任經年,如今雖留守期滿,但丹陽萬民仍是臣心之所係。臣通讀孔孟道德之文章,研習孫吳兵法之韜略,雖無經天緯地之才,仍胸懷匡扶社稷之心,惟望以一腔誠摯熱血為陛下解憂勞之萬一……懇請陛下恩準臣繼續留任,臣定當殫精竭慮,借陛下之福澤,挽黎庶之艱辛,敬叩丹陛。”
另一本字體沉穩遒勁,銀鉤鐵劃,力透紙背:“臣聞三皇立極,五帝禪宗,皆以勤儉治天下,先帝在位時亦力持輕徭薄賦,立政安民,方有今日興隆之世,然鍾氏一門三侯,封戶過萬,占良田萬頃,圍以莊園畋獵,每每出行,必前呼後擁,擎鷹攜犬,極盡滋擾民生之能。京郊之外尚有餓殍無數,衣不能蔽體,食不能果腹……因其有鍾氏驕奢淫逸之行,方才有諸如溧水泛濫饑民易子而食現象屢見不鮮,臣懇啟陛下,垂憐萬民艱辛,縮減豪族食邑,以解民生之困苦,臣願為士族表率,自捐三年俸祿,以充盈國庫救濟黎民,惟陛下三思。”
這兩個奏本,一是鍾氏宗親上奏要求留任丹陽,一是沐相上疏彈劾鍾氏侵占民田,滋擾民生。
丹陽自古以來便以富庶聞名,及至今朝已是天下十分之一賦稅的來源地,當地官員的任免一直以來都由太後鍾氏的族人把持。
第二本折子所奏內容早已不稀奇,不是一直沒有人上表,而是折子遞上來還未達天聽便被人截去,上表的人往往也再未出現在朝堂之上。外戚勢大,人微言輕,久而久之也就沒有人願意觸這個黴頭。
鍾、沐兩家相鬥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身為上位者他向來放任自流,隻是近來衝突尤為激烈,連慣於裝聾作啞的沐相都擬疏上奏,若繼續隱忍不發,難免流於軟弱無為。
“皇上。”門外傳來一聲輕響。
“進來。”
片刻,冷於秋跨進殿內,利落地躬身跪下,一副請罪的姿態。
淩玄戈抬眼看了看,出聲問:“出了什麼事?”
“回稟皇上,娘娘今天寅時三刻出了宮,至今仍未回來。”平板的語調,即便是請罪也毫無起伏,彰顯出一貫的寵辱不驚。
等了半晌,不見上位者有絲毫反應,冷於秋依舊挺直脊背,眼角都未動一下。
凝滯的寂靜,連呼吸都清晰可聞,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夜的寒氣似乎在這一刻湧進殿內,充斥著整個空間。
良久,淩玄戈才放下手中的奏章,明暗交錯的光線在明黃的玄絲龍袍上投落陰翳重重,卻是神思莫測,語調平靜無波:“她去了哪裏?”
冷於秋如實回稟:“娘娘出了東華門後,就直奔城南的一品居,在那裏待到午時才出來,然後便失去行蹤。”
“跟丟了?”眸光略略一閃,微瀾起伏之間,似薄冰滑過。什麼時候開始,他必須依靠這種方式才能獲取她的行蹤?
“屬下失職。”無可辯駁的俯下身,承受來自帝王顯而易見的責難。
燭影微現繚亂,高潔如冰雪的容顏在半明半寐的光暈雜糅之下,有股難以言及的晦澀冗重。
如今朝堂上鍾沐兩家矛盾日益激化,這個時候皇後失蹤,意味著什麼,他不敢去想。
三年前的一次失誤,他幾乎一度永遠失去她。而後雖然得以脫險,卻留下難以拔除的痼疾,長久纏綿病榻。從那以後,他便明白,那種心魂生生撕裂的痛楚,此生他無法經曆第二次……
修長的手指輕輕握了桌上的一塊田黃凍石,晶瑩圓潤的質地,貼合著肌膚沁入一股涼意,絲絲縷縷滲透進骨髓,壓下自心底浮起的焦躁不安。
“派人去找,找到為止。”
“是。”冷於秋得令後立即退出門外,霎時,室內靜謐得隻聞火燭跳動。
桌上攤開的奏章再也看不下去,狹長的鳳目灩光交織暗湧,最終薄唇翕動,吐出幾不可聞的聲息:“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