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沉緩的嗓音在殿內響起:“朕記得沐相曾經是延和四年的探花,殿試時因答辯出眾被先帝金口禦封為文華閣學士,然後便平步青雲,時至今日。”

鍾太後略略一愣,意外此時他竟會提起無關的話題,隨即應付道:“那都是先帝時的事情了,多少年過去了,皇帝倒是記得清楚。”

“那時先帝曾笑談,沐相‘文采一流,人亦一流’。”淩玄戈維持著不緊不慢的語調繼續說下去,一副追憶往昔的姿態,“雖是多年以前的事,但沐相的風雅之名卻是傳遍京都。如今雖早已不在文華閣供職,但朕聽聞他老人家對書畫收藏卻是興趣依舊。玄璣在書畫方麵一向天賦異稟,一手隸書盡得王右軍精髓,‘龍跳天門,虎臥鳳闕’也不過如此,當世鮮有人能及,當日沐相將那些書畫付之一炬,朕還扼腕一番,沒想到居然保留下來兩封,也算是一件幸事。”

收藏字畫珍品與私藏前太子手跡卻是兩個大不同的含義。前者是附庸風雅,文人通病,後者則是貳臣行徑,其心可誅。

淩玄戈這麼一說,倒顯得沐相惜才成癡,情有可原。

“皇帝,這並非普通信件。”鍾太後似不能接受這樣的說辭,一向慈善的眉竟蹙成了淩厲的角度。

“不過是封信罷了,母後難道認為朕沒有容人之量,還是想把家事當成國事處理?”淩玄戈語聲極輕極淡,卻也極其危險,明黃的翟紋九龍袍下的身軀透著股不容置疑的決斷。即便是浸淫權欲漩渦半生的鍾太後此時也不得不收斂折服,神色驀地一滯,目中的冰似在慢慢裂開,視線卻是越過他,落在沐墨瞳身上。而那華服素顏的女子麵容平靜,對於眼前的狀況沒有流露出絲毫異樣的情緒,隻是覆蓋在眼睫之下的幽潭,似有波光一閃而過。

“這件事就這樣結了吧。”自沐墨瞳進來起,他就沒有看過她一眼,此時依舊沒有,視若無物般,徑直從她身前越過,離開殿內。

那一霎那,她隻感到被他衣袂帶起的風刮過身側,竟有些微微的、割裂肌膚般的疼痛,直刺心底。

鏤空海棠紋白玉香爐上方,輕煙一絲一縷地纏繞,重重渺渺,如同吹不散的霧氣。

看著久久沉浸在冥思中的主子,榮成禁不住出聲:“太後,對付沐氏多得是法子,何必急於這一時。”任誰都看得出來,剛才那件事做得極其不利落,至少遠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

“何況侯爺那邊刺殺剛失敗,您又鬧上這麼一出,皇上心裏怕是更倒向沐家了。”

鍾太後怔了怔,恍然從一世冗長的夢境中回過神智,片刻茫然之後,緩緩摩挲著手中的瑪瑙佛珠,說道:“你不懂,哀家這麼做的目的並不是為了打壓沐氏,若寄希望於這樣的把戲上,咱們鍾家也不必跟沐家爭了。”

現在還不是鍾沐兩家爭個你死我活的時候,在朝堂上一貫力求維持平衡的淩玄戈會有那樣的反應她並非沒有料到。

榮成聞言眉梢一跳,剛才一直被忽略的東西瞬間掠上心頭——如果不是為了打壓沐氏,方才那出戲的意義就耐人尋味了。

“經過今天這件事,皇帝心裏頭必然種下根刺。”鍾太後的麵容隱在繚繞的輕煙之後,仿佛佛堂裏供奉的莊嚴肅穆的神像,透著股莫測的詭秘,模糊而不真實。

很早以前,她就防備著他與身邊接觸的人過於親近。身為上位者,唯有時刻保持清醒冷漠才能長久。而先皇一直遺憾身為太子的淩玄璣太過親民,缺少帝王威儀。因而,對於他身邊的人,從近侍到玩伴,她皆費了番心思——唯有沐家兄妹,因為當時尚需依仗沐氏,她不得不百般示好,拉攏親近,沒想到一著不慎,種下今日的禍根。

龍喉之下有逆鱗徑尺,人有攖之,則必殺人。

對於當今的皇帝陛下來講,若真有什麼不可觸碰的禁忌,那也隻因為一個人。冷落皇後、壓製沐氏,不過是做給別人看的,轉移天下人的視線,使沐家不必處於風口浪尖——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因為顧忌她而已。為了一個出身沐氏的人,他究竟能夠做到什麼地步?然而,無論什麼地步,也終究會有底線——沒有人甘心一味的隱忍付出。

鍾太後眉端緊凝,語息平穩綿長:“其實這根刺早就種在了他心裏頭,哀家隻是適時的提點提點,讓他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罷了,而沐氏——遲早有一天會毀在這根刺下。”

刹那之間,鍾太後那雙永遠神光倦怠的眼裏驟然泛起摧枯拉朽的寒意,磅礴四溢,如同冰河破堤,似要將人溺斃,看得榮成悚然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