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凝露台下來,迎麵就看見一人著緋色繡祥雲孔雀官袍,頭戴纏著金絲的七梁冠,當朝一品大員的榮耀即便在夜裏,看起來依舊熠熠生輝,冠側垂下長長的石青絲綾冠帶,末端墜著銀八寶墜角。徐步走至跟前,極端的溫儒雅致,然而卻鮮有人能看出那般令人如沐春風的儀表之下掩飾的睥睨桀驁。
那人從容不迫地躬身行禮,音色清冽,字正腔圓:“臣參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
“許久不見,遠定侯是越發春風得意了。”沐墨瞳抬頭看向天邊,夜色明朗,弦月空懸,舉世無雙的清華。
鍾眠楓直起身子,目光坦然地打量她,嘴角噙著抹淺笑:“娘娘過譽了,臣怎及得上娘娘洪福齊天、稟賦異常,每每皆能趨吉避凶、化險為夷,這份本領令微臣萬分欽歎。”
抬了抬手,身後侍從極識得眼色的斂衿施禮,無聲無息退下,頃刻周圍隻剩下兩人。
“說起來本宮能有那樣的境遇,遠定侯居功至偉,來而不往非禮也,作為回報,本宮給侯爺一個忠告。”
“娘娘教誨,臣洗耳恭聽。”
“太後抱恙在身,本宮十分憂心,昭雲宮雖然是座離宮,但離京城也不遠,不僅有天然溫泉,而且景色宜人,最適合靜心養性、侍奉佛祖,太後勞心勞力這麼久,也需要適時修養散心,否則抱恙久了,對身體也不好,侯爺身為晚輩,也該為老人家多考慮考慮。”
此時淩玄戈明顯開始抑製鍾氏的權力,這也正是父親所一直期望的局麵,外戚勢大於朝廷來說終究是禍患,她正好借著上次行刺的事情發難,也好讓朝臣們看看清楚如今的風向。
鍾眠楓眼神驀地一深,嘴角弧度緊了緊,依舊維持著完美無缺的儒雅儀態。
“臣何德何能得娘娘如此費心提攜,娘娘的心意,臣下銘記於心,定然不負所望。”
此時沐墨瞳也不得不佩服起這位遠定侯的定力來,鍾氏現今連番遭受壓製,心裏分明欲將她挫骨揚灰,卻還要硬撐著笑如春風。
可越是這樣,她就越想撕破那張欺騙世人的麵具。
像是故友重逢一般,神情愉悅地回應:“遠定侯何須如此謙虛,你應當知道,對於你本宮從來都不吝於用那四個字來讚美——衣冠禽獸。”
鍾眠楓風度翩翩地推辭:“娘娘讚譽,微臣愧不敢當。”
“侯爺自然當得起,當今天下還有誰能比侯爺更深刻詮釋這四個字的含義。”沐墨瞳笑得十分開懷,慢悠悠地越過他走遠。
身後傳來鍾眠楓沉穩無瀾的聲音:“臣恭送皇後娘娘。”
穿過禦花園便是拒霜宮,沐墨瞳遣散了一幹侍從,徑自循著碎石小徑漫步。
寒氣迎麵撲來,醺然的酒氣漸漸消散。
月色朦朧,遠近飛簷起伏疊嶂,宮牆仿佛自亙古而來一般巍巍矗立,自此隔斷的,是曾經的燈火輝煌,鶯歌燕舞,還是淒清慘淡,冷宮獨守,已無人得知。縱使是歡聲笑語的背後,又有多少是發自內心?
即便朝代更迭起伏,這牆垣深沉之中的新舊交替卻從未止息。
永巷悠長,庭闈重重,拋擲了多少女子的錦繡韶華,又埋葬了多少無望的掙紮?隻為了三千佳麗,一顰一笑,一悲一喜,榮辱浮沉,隻係於帝王一身……
如水的月華下,她立在時間的彼岸,對著已存在千百年的古老宮牆,幾分歎惋,幾分憂思。
宮內諸人此刻多半聚集在凝露台附近,她又專挑僻靜的道路走,故一路行來竟沒遇到幾個人。
雲頭繡履落在青草地麵悄無聲息,一時耳邊隻聞寒蟬低鳴。驀地,沐墨瞳頓住腳步。
憑著過人的耳力,不遠處細微的話語清晰傳入耳中。
“冷侍衛,請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