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相思樹下。

白沙綠水,晴空渺渺,秋風颯爽,適宜品茗對弈的日子。

月相思顯然是個極其注重享受的人。

孔雀綠釉青花瓷杯裏是上好的明前金絲紅茶,這種茶的茶芽過於細嫩,便不耐久泡,葉底紅勻的幼葉已全數舒展,葉邊的金絲早已脫落了下來,浮在清沏透明的茶湯上,散發著獨特的馥鬱香氣。

沐墨瞳端起茶盞,細細飲了一口,隻覺得滋味濃厚,苦澀的餘韻在舌尖縈繞,久久不去。

這種刺激性的茶,她極少喝,但看得出月相思十分喜歡,每次都會細細品味良久。

池邊的小幾上是一盤棋局,棋盤以千年香榧木製成,不僅美觀耐用,而且投子於上,有種金戈鐵馬、叮當鳴佩的音韻。

棋盤之上,棋子是最為精美的雲子。質地細膩玉潤,色澤晶瑩柔和。黑白雲子各有特點——白子溫潤如玉,柔而不透;黑子“仰視若碧玉,俯視若點漆”。與香榧木棋盤相配,可以說是雙絕。

手談之道,澹泊二字而已。前人往往幾日才成就一局,淩玄戈與月相思下了一整日,也不過局麵過半。

沐墨瞳凝神觀看,但覺兩人的手法極其相似,如承一脈,看起來無所作為,散亂不成氣候。實際上每逢關鍵處卻是互為奧援,相為呼應,縱觀全局,並不計較一子一地,往往最後水到渠成。

不過其中的區別也十分明顯,月相思的大氣之下難掩犀利鋒芒,淩玄戈則是沉穩中隱有騰雲破空之勢。

博弈者所求,也不過就是這樣勢均力敵的較量。

也難怪近日來月相思沉迷此道。

站得越高的人,往往越是寂寞。

嗒的一聲脆響,月相思落下一子,抬了抬眸,重瞳幽淼,仿佛望不到盡頭的潮水,誰也不知道看似平靜的表麵下隱匿著多少暗礁,或許下一刻,便會毫無知覺地翻覆其中,湮沒無聞。

“你們覺得這相思門如何?”突兀地,她問。

沐墨瞳視線掠過院牆外麵隱現的瓊樓玉宇,簷角雕獸,語聲帶了幾分歎惋:“如此匠心宏製,巧盡奢華,美則美矣,隻是恐不能長久。”

纖秀的眉漸漸揚起一個優雅的弧度,仿佛一抹麗色在眉心盛綻:“喔,你倒是說說看,為何不能長久?”

“閉塞於外,自守於內,空有浮華,焉能長久?”淩玄戈緊接著落下一粒白子,輕叩在棋盤上,聲如金石。

月相思微微一笑,漫不經心的端起旁邊的茶盞,舒展的眉目映入亮金色的茶湯中。

明前茶是清明節前采製的茶葉,因而最為細嫩,但由於清明前氣溫較低,發芽數量有限,因而物以稀為貴,更何況是最為上等的明前金絲紅茶,就更顯稀罕了。而她偏偏對這種苦意盎然的滋味愛不釋手,不惜重金,也隻喝這一種茶。

動了動唇,輕悠地吐出句話:“你們想出去?”

淩玄戈坦然回望向她,眸中一派清明:“此地雖美,卻非故鄉,還望門主放行。”

經過了數天的品茗對弈,以及漫無邊際的閑扯之後,總算進入了主題。

沐墨瞳不知是應該先歎氣,還是應該先鬆口氣。

其實這個問題大家都心知肚明,隻不過看誰先沉不住氣而已。

而麵前的情形,主動權顯然不會掌握在被困住的人手中。

然而,她沒有想到的是,對方會這麼直接。

過了片刻,月相思徐徐說道:“相思門也不是什麼進得來出不去的地方,但是有資格跟我提條件的人並不多。”

或許這樣的話自別人口中說出來有些虛張聲勢,但是由她來說卻不然。

月相思,沒有人質疑這三個字不配稱之為強者。

在她看來,隻有與之站在同等高度的人,才能夠跟她談論條件。

而她既然這麼說,言下之意並不認為他們擁有這個資格。

或者至少,她尚沒有發現。

即便是天底下擁有至高無上尊榮的人,未被她看入眼中,也與芸芸眾生無甚區別。

她認同且欣賞的,隻有超然的強者而已。

“怎樣才能讓月門主認為我們有資格?”麵前的棋局,已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淩玄戈放下摩挲在指端的雲子,淡淡地問,並沒有被人看輕的惱怒。

淩氏的人,無論身處何處,骨子裏都會帶著能屈能伸的特質。

透過眼前的這張臉,想起霽和臨去北狄之前,堅韌而哀傷的樣子,還有她曾說過的話,沐墨瞳有些恍惚。

那種希冀徹底破滅之後衍生出的決絕的眼神,簡直能夠將人生生灼傷。

時隔三載,不知道如今,北方的草原之上,那人可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