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禧四年,發生了許多事情。

正月初始,太後鍾氏奉旨遷往昭雲宮,無詔永不得回。

同一天,淑妃沈氏自請入靜慈庵清修,翌年病猝,帝後親臨扶柩,遵其遺言,葬入沈氏祠堂。

遠定侯鍾眠楓依舊享其位,然逐漸遠離朝堂,在一幹後起之秀的白衣卿相中湮沒無聞。

二月,身為兩朝元老的沐相以年老體衰為由,上表請辭,帝不允,再三請奏,言辭懇切,均自肺腑,帝憾然應允。

二月初四,東風解凍、蟄蟲始振、魚上冰,為立春。

這一天拒霜宮上上下下沉浸在一股低氣壓中,連走動都小心翼翼,唯恐驚擾了什麼。

沐相請辭過後便動身離開帝都,南下而去,而身為皇後的女兒對這一決定隻能保持緘默。

在新的時代到臨之際,沐氏的淡出是順應時事的激流勇退,之後或許會有新的門庭望族占據這個位置,然而那已經與沐氏無關了。曆經數個王朝,延續至今已有百餘年的巨闕門閥,從今往後將退出這個帝國的權力中心。

正是因為明白這一點,即便沐墨瞳再如何舍不得父親的離去,也隻能以一個皇後的姿態雍容地接受這個消息。

淩玄戈找到她時,是在凝露台上。

雖然已是立春,但黃河流域仍籠罩在隆冬的肅殺之中。

凝露台是皇宮最高的地方,從下麵看去,幾乎可以囊括大半個皇城。她坐在欄杆上,垂眸處盡是朱牆琉璃瓦,瓊樓玉宇閣,無可比擬的錦繡繁華。

身上的衣袍被寒風吹得獵獵揚起,原本就單薄的人,這一刻更顯得遺世而獨立。

淩玄戈歎息一聲,在她身側坐下。剛剛退朝身上還穿著袞服,隻在外麵罩了件披風,此時解開帶子從後麵將她裹進懷裏。不知道她這樣坐了多久,隻覺那具身軀冰冷僵硬,忍不住責備道:“怎麼這樣不愛惜自己。”

柔軟的絨毛波浪一樣在風中起伏,沐墨瞳低下頭,將臉埋了進去,發出含糊不清的低喃:“他走了,連同娘的遺骨一起帶走……大概不會再回來了……”

聲音透著股無措,仿佛陷在人潮湧動中失去方向的孩子,周圍全是人,卻沒有一張熟悉的麵孔,渺茫而無助。

“沐氏原本是同這個朝廷綁在一起的,從立朝至如今,每一個王朝的枯榮盛衰,無不與沐氏休戚相關。沐氏的祖訓即是如此,輔佐這個朝代的君主,直至千秋萬世,這是開國的靖昭皇帝與沐家的老祖宗定下的協議。”

她不知道他們究竟因何這麼做,史書中對此也無從考證緣由,或許這個協議背後涉及諸多隱秘,所以時至如今已無人得知。

“身為沐氏的子孫,我爹一直以來都無法放下這條訓誡,他所做的一切,也都謹遵著沐氏先祖的遺願,從未有過違背,可是他說他欠娘一個願望,娘在世時做不到,至少希望自己有生之年能夠做到,他這輩子隻自私這麼一次……”

“沐相是個值得敬佩的人,世上大多數人都做不到的事他卻做到了,為社稷他付出太多,現在選擇離開也合情合理。”低沉的嗓音隨著胸腔的震動傳遞而來,清晰之餘,另有股渾厚。

“以前我總是怪他隻顧念著國事,根本不在乎家裏的人,對娘是這樣,對大哥也是這樣,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直到他走了我才想起很多事情,我記得他曾經捏著我的手教我握筆,掌心的繭子常常磨得手背發癢,元宵節的時候會一手抱著我一手牽著大哥去看燈會猜謎題,給我們贏回來最漂亮的花燈,至今仍保存在府裏,他還親手給我們做過紙鳶,可以飛得很高很遠,有一次不小心弄破了,還傷心了好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