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散文藝術研究(1 / 3)

《莊子》中自稱其創作方法是“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寓言即虛擬的寄寓於他人他物的言語。人們習慣於以“我”為是非標準,為避免主觀片麵,把道理講清,取信於人,必須“藉外論文”。重言即借重長者、尊者、名人的言語,為使自己的道理為他人接受,托己說於長者、尊者之言以自重。卮言即出於無心、自然流露之語言,這種言語層出無窮,散漫流衍地把道理傳播開來,並能窮年無盡,永遠流傳下去。《莊子》一書,大都是用“三言”形式說理。這三種形式有時融為一體,難以分清。“三言”之中,“寓言十九”,寓言是最主要的表現方式。這使《莊子》的章法散漫斷續,變化無窮,難以捉摸。《莊子》結構線索上的模糊隱秘,並不意味著文章結構缺乏內在聯係,而是深邃的思想和濃鬱的情感貫注於行文之中,形成一條紐帶,把看似斷斷續續的孤立的寓言與寓言之間,段與段之間聯結在一起,融為一個有機體。《莊子》內篇,可以說是哲理抒情散文。

《莊子》一書的文學價值,不僅由於寓言數量多,全書仿佛是一部寓言故事集,還在於這些寓言表現出超常的想像力,構成了奇特的形象世界,“意出塵外,怪生筆端。”《莊子》哲學思想博大精深,深奧玄妙,具有高深莫測、不可捉摸的神秘色彩,用概念和邏輯推理來直接表達,不如通過想象和虛構的形象世界來象征暗示。同時,從“道”的立場來看待萬物,萬物等齊一體,物與物之間可以互相轉化。而且,莊子認識到了時間的無限,空間的無限,宇宙的無窮,他不僅站在個人的立場看待世界萬物,也站在宇宙的高度看待世界萬物,因而,《莊子》的想象虛構,往往超越時空的局限和物我的分別,恢詭譎怪,奇幻異常,變化萬千。“北溟之魚,化而為鵬,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水擊三千裏,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逍遙遊》),“任公子垂釣,以五十頭牛為釣餌,蹲在會稽山上,投竿東海,期年釣得大魚,白浪如山,海水震蕩,千裏震驚,浙江以東,蒼梧以北之人,都飽食此魚”(《外物》),宏偉壯觀,驚心動魄,寫盡大之玄妙。“杯水芥舟,朝菌蟪蛄”(《逍遙遊》),“蝸角蠻觸”(《則陽》),曲盡小之情狀。而“骷髏論道”(《至樂》),“罔兩問影”(《齊物論》),“莊周夢蝶”(《養生主》),人物之間,物物之間,夢幻與現實之間,萬物齊同,毫無界限,想象奇特豐富,“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也”。

《莊子》詭奇的想象,是為了表達其哲學思想。“寓真於誕,寓實於玄”,是《莊子》的主要特征。南海之帝儵和北海之帝忽為了報答中央之帝渾沌的款待之情,為其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這個故事耐人尋味地說明了“有為”之害。“頤隱於臍,肩高於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脾為脅”的畸形形象,怪誕而不可思議,所要表達的是忘形免害、無用即大用的思想。《莊子》中奇幻的想象,不僅形象地表達了他深邃的哲學思想,而且反映了他對現實社會的認識,充滿批判精神。蝸角之中,觸蠻相爭,伏屍數萬,旬有五日而後返,想象誇張之奇,令人難以置信。而這正是戰國時期“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這種社會現實的反映。曹商使秦,得車百乘,得意忘形,刻畫了不擇手段,謀取利祿,追求榮華富貴的小人嘴臉。舐痔破癰,正是對這種小人最為辛辣尖刻的諷刺。而像“儒以詩禮發塚”,對儒家詩禮的揶揄,也與聖知之法為大盜守的批判相一致。“莊子文看似胡說亂語,骨裏卻盡有分數。”《莊子》奇麗詭譎的藝術形象,是其哲學思想的反映,同時也是其深沉情感迂回曲折的流露。《莊子》作者盡管主張忘情寡欲,心齋坐忘,但也有強烈的個性與感情。楚狂接輿歌中,表現出生於亂世的絕望和悲哀;匠石運斤成風,流露了諍友惠子去世後,高山流水,無人再賞的孤獨和寂寞。

《莊子》以豐富的寓言和奇崛的想象,具有散文詩般的藝術效果,但《莊子》畢竟是哲理散文,和其他諸子說理文一樣,屬於議論文。隻是它的說理不以邏輯推理為主,而是表現出形象恢詭的論辯風格。《莊子》常以寓言代替哲學觀點的闡述,用比喻、象征的手法代替邏輯推理的論述。較少直接發表自己的觀點,表明自己的態度,而是讓讀者從奇特荒誕、生動形象的寓言故事中,去體味、領悟其中的哲理。而在論辯過程中,往往又表現出作者精辟的思辨能力。莊子站在相對主義的立場上提出的一係列命題,如齊是非、等壽夭、合同異等等,從形式邏輯上來說,都近於詭辯。《莊子》中一些比較純粹的議論文字,則注重邏輯推理,常運用演繹歸納等邏輯方法,層層推論。但若仔細考察其推論過程,在邏輯上並非十分嚴密。如《馬蹄》、《駢拇》、《惏篋》等篇,都以一個假言前提為基礎開始論述,但這些假言前提與推導出的結論,事實上並無必然的聯係。《莊子》的論辯,與其說讀者是被其邏輯推理所征服,不如說是被奇詭的藝術境界、充沛的情感所感染。如《逍遙遊》末兩段,莊子與惠子辯有用無用,均為寓言。惠子先說大瓠“無用”,莊子認為他是拙於用大,又在寓言中再套寓言,以“不龜手之藥”,說明“所用之異”,無用即為有用。惠子再以大樗為例,說明莊子之言“大而無用”,莊子以狸牲跳梁,死於網罟為例,說明汲汲追求有用之害,然後是一段抒情意味十分濃厚的結束語:“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因苦哉?”不僅回答了惠子的“無用”之辯,而且十分形象,情感濃鬱地描述出全篇所追求的心靈自由,精神無待的至人境界,真是得魚忘筌,大辯不言。這樣的辯論,超越了形式邏輯的規則,進入了“無言無意之域”。正因為這樣,莊子哲學充滿了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