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對杜詩、杜甫所蘊含的倫理道義的挖掘不是在詩聖的稱號裏進行的,而是在詩史的譽稱裏深入的,但詩史的稱號包容不了杜詩、杜甫所具有的豐富的思想內涵。李綱、陸遊都對以“詩史”稱杜詩表示不滿,李綱《子美》詩雲:“杜陵老布衣,饑走半天下。作詩千萬首,一一幹教化。是時唐室卑,四海事戎馬。愛君憂國心,憤發幾悲吒。孤忠無與施,但以佳句寫。風騷到屈宋,麗則淩鮑謝。筆端籠萬物,天地入陶冶。豈徒號詩史,誠足繼風雅。”陸遊曰:“千載詩亡不複刪,少陵談笑即追還。常憎晚輩言‘詩史’,清廟生民伯仲間。”其實在詩史說裏也含有忠君愛國、善善惡惡的教化思想,那麼李綱和陸遊的反對似乎是認為詩史的稱譽主要是強調杜詩的敘事形式,對教化強調的遠遠不夠,隻有把杜詩向《詩經》靠攏才更能凸現杜詩所包含的政教思想。陳善雲:“老杜詩當是詩中‘六經’,他人乃諸子之流也。”這裏隻是突出杜詩在詩史中的經典地位,並沒有說杜詩接續《詩經》。黃星周《唐詩快》引黃庭堅語:“(杜詩)足與《國風》、《雅》、《頌》相表裏”。張戒評曰:“杜子美、李太白才氣不相上下,而子美獨得聖人刪詩之本旨,與《三百篇》無異。此則太白所無也。……子曰:‘不學詩,無以言。’又曰:‘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序》曰:‘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後人倫,美教化,移風俗。’又曰:‘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詭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子美詩是已。”黃、張兩說,認為杜詩全麵繼承了《詩經》幹預社會、關注教化的現實主義精神。潘德輿認為《新唐書》譽杜詩是詩史不當,引陸象山語:“詩學原於庚歌,委於風、雅……杜陵之出,愛君悼時,追躡風雅,才力宏厚,偉然足鎮浮靡,詩為之中興”,評曰:“此數行文字,能貫三四千年詩教源流,又洞悉少陵深處,語意筆力,皆臻絕頂,乃可謂遒勁簡括耳,以作杜公傳讚,庶幾無愧。”陸氏、潘氏都把遠紹《詩經》作為杜詩最大的價值。曾噩在《九家集注杜詩序》中形容宋人學習杜詩的盛況:“鄉校家塾,齔總之童,琅琅成誦,殆與《孝經》、《論語》、《孟子》並行。”那麼,杜詩在宋時達到了與六經並列的高度已經成了事實。但杜詩詩史的稱號也是有目共睹的事實,於是在推尊杜詩時,一些人把杜詩近經是史的兩大特性同時並舉。如胡應麟在《詩藪》中曰:“言理近經”、“敘事兼史”。隨著人們對杜詩藝術尤其是其思想價值認識的深入,杜甫本人也被人們重新認識。陸遊《讀杜詩》雲:“看渠胸次隘宇宙,惜哉千萬不一施。空回英概入筆墨,《生民》、《清廟》非唐詩。向令天開太宗業,馬周遇合非公誰。後世但作詩人看,使我撫幾空嗟谘。”陸氏認為杜甫是懷才不遇的治國能臣,無奈之下才退而做詩,並對後世僅以詩人目之深為歎息。趙次公有類似看法。宋人黃徹雲:“《孟子》七篇,論君與民者居半,其餘欲得君,蓋以安民也。觀杜陵‘窮年憂黎元,歎息腸內熱’,‘胡為將暮年,憂世心力弱’,《宿花石戌》雲:‘誰能叩君門,下令減征賦’,《寄柏學士》雲:‘幾時高議排君門,各使蒼生有環堵’,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而誌在大庇天下寒士,其心廣大,異夫求穴之螻蟻輩,真得孟子所存矣!東坡問老杜何如人,或言似司馬遷,但能名其詩耳!愚謂老杜似孟子,蓋原其心也!”溪詩話》卷一。黃氏認為蘇軾把杜甫比作史學家司馬遷乃是降低了杜甫的地位,而是直接比其為亞聖孟子。這種提法似有過譽之嫌,故多數人還是像陸遊一樣認為杜甫是有經國之能的儒士。張戒從《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得出杜甫類諸葛亮且深於經術,並感歎:“嗟夫,子美豈詩人而已哉?”蘇軾、王嗣奭、潘德輿等人也都認為杜甫有稷、契之才、之心。我們看到杜甫的治國能臣的形象與《舊唐書》、《新唐書》記載的杜甫無大臣體是矛盾的,詩論家也察覺了,於是他們就試圖來辯解。潘德輿批評《新唐書》曰:“則與杜公之經濟出處,猶未之識也。考杜公詩,於國家之利病,軍國之成敗,往往先事而謀,援古而諷,無不洞中昒要。”顯然無論是批駁史書不當,還是上舉直接言說杜甫具有經邦濟世的大才,他們的依據都是杜詩。事實上杜甫的政治才幹究竟如何,是很值得懷疑的。房琯事件中,唐肅宗罷免房琯是正確的(當然不排除肅宗在借機打擊玄宗勢力、鞏固自己地位)。缺少權變謀略的房琯隻適合承平盛世,在多事之秋的肅宗時代他占據要位的確是要誤國的。但杜甫卻一味地力保房琯,導致差一點被殺頭。杜甫臨危不惜死的直諫精神是可貴的,但他不知人的弱點也是明顯的。在嚴武的幕府任職,他也沒有特別的建樹。在朝任拾遺、在川做幕僚是杜甫一生最主要的兩次政治實踐,但證明他似乎是不適宜從政的。史書的記載可能更符合杜甫。實錄精神的史學傳統被文如其人的文論傳統輕易地擊垮了。杜甫窮畢生精力希望世人能夠承認他具有“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王佐之才,但卻一直仕途坎坷,客死他鄉。而他視為“末技”的詩歌卻使後世人把他推到了稷、契、諸葛亮,甚至於孟子的高度,成全了他的遺願,如果詩人地下有知,也該含笑九泉了。信夫,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這樣杜甫、杜詩所具有的思想意義是由詩史、近經、經綸之才的美譽來擔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