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入南宋,其初仍舊是婉約派的一統天下。因南渡初期的大部分詞人都是由北宋而來的,此時的詞風除了多慷慨悲涼、抑塞不平之外,仍舊籠罩在富豔婉麗之中。其代表詞人李清照,不僅以自己絕對純正的婉約詞創作領起一代詞風,而且進一步從理論上完善了它。使詞士人化、典雅化、規範化。隻是到了南宋中期,由於辛棄疾的出現,人們才看到了詞格中的另一派別。辛棄疾大量的豪放詞創作,其中濃烈的愛國主義情感和強烈的政治性與時代感,深深吸引了時人,後人也多把辛棄疾視作豪放之宗。至於蘇軾,在風格豪放一麵,雖有數篇後世認定的豪放名篇,但前有範仲淹、蘇舜欽、王安石等人,算不得開創;後有辛棄疾,卻又在蘇軾之上。於是提到蘇軾,就將其連綴於豪放風格的名下。
雖然蘇軾對提高詞的地位、擴大詞的內容及表現力來說,具有裏程碑的意義,但就豪放風格而論,蘇詞終究無法與辛棄疾相比。
蘇軾三百餘首詞作中,類如《念奴嬌·赤壁懷古》之詞,屈指可數。即便連同《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沁園春》(孤館燈青)一並計算,也不過五、六首。此類詞作,雖如俞文豹《吹箭續錄》中曾記,“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但實實包裹在一股曠達的情懷之內。《念奴嬌·赤壁懷古》的開篇,可謂氣勢恢弘,然於結尾轉向“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這便將此前的豪壯淹沒了,也將眼下的痛苦抵消了,這便是曠達。《江城子·密州出獵》,描寫了百姓傾城而出隨太守會獵於“平崗”的豪壯場麵。全篇音節嘹亮,鏗鏘有力,烘托了詞人英武的形象,一掃柔靡之氣,令人振奮不已,幾乎是通體豪壯。然起首第一句“老夫聊發少年狂”,已布下了一股濃烈的疏狂放浪之意。蘇軾的這類詞雖多豪放詞語,然綜觀全篇旨意,皆在曠達。盡力忘掉自我,擺脫自我,把自我化入大自然中,讓有限人生的痛苦,在超乎現實的純美的大自然中得到解脫,讓自我從社會的種種矛盾中淨化出來,與大自然天造地設的規律和諧起來。正如“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表達的正是超然物外、聽任自然、無往不樂的曠達情懷。因而,此類詞主要的藝術風格應是曠達,而非豪放。
如將蘇軾的人生經曆與辛棄疾作一比較,就更為清楚。辛棄疾的一生,雖然也不盡順利,有論者認為朝廷一直未能把他放入抗敵的戰場,而是讓他“救火”,需要時招之即來,不需要時揮之即去,這似乎也是實情。但官宦家庭出身的辛棄疾,少年時代就曾兩次北上燕京“諦觀形勢”。後來投入義軍,參加抗金。這期間,他兩次誅殺叛徒,一次協助義軍領袖耿京決策南向,改編為官軍,真可謂驚心動魄、壯烈豪邁。南歸之後,也曾幾次北伐,雖不如南歸前自由、豪壯,官階卻日日高升。又作《美芹十論》、《九議》,紙上北伐。豪放的人生,豪放的事業,決定了辛棄疾詞作非豪放不可。蘇軾除了出身和少年時代與辛棄疾有一定相似外,以後截然相反。蘇軾壯年幾乎沒有得意過,夾在新黨與舊黨之間,一貶再貶,臨近老年又遠貶海南島。他不願涉入黨爭之中,卻無計可逃,一生都在夾縫中求生。正如他在《自題金山畫像》中戲說的那樣:“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他是一肚皮的不合時宜,一輩子的被貶生涯,如何豪放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