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遊詩歌中的愛國主義(2 / 3)

在追憶戰鬥生活的“夢詩”中,陸遊寫得最多的是他在南鄭的歲月。南鄭又名漢中,因在終南山之南而得名。它的地理位置是“北瞰關中,南蔽巴、蜀,東達襄、鄭,西控秦、隴,形勢最重”。宋室南渡後,南鄭更成為宋、金兩國的必爭之地。乾道八年(1172)初,陸遊到了南鄭。在那裏,他常常身著戎衣防秋巡邊,為收複失地而出謀劃策。遺憾的是這年年底就被從前線調往了後方——四川,輾轉於成都、蜀州、嘉州之間。但這段生活讓他念念不忘。在《十月二十六日夜夢行南鄭道中,既覺恍然攬筆作詩,時且五鼓矣》這首詩中,陸遊詳細寫道:“孤雲兩角不可行,望雲九井不可渡。幡塚之山高插天,漢水滔滔日東去。高皇試劍實為分,草沒苔封猶故處。將壇坡陀過千載,中野疑有神物護。我時在府幕,來往無晨暮。夜宿沔陽驛,朝飯長木鋪。雪中痛飲百榼空,蹴踏山林伐狐兔。眈眈北山虎,食人不知數。孤兒寡婦仇不報,日落風生行旅懼。我聞投袂起,大呼聞百步。奮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蒼崖血如注。從騎三十皆秦人,麵青氣奪空相顧。國家未發渡遼師,落魄人間傍行路。對花把酒學咁藉,空辱諸公誦詩句。即今衰病臥在床,振臂猶思備征戍。南人孰謂不知兵?昔者亡秦楚三戶。”在這首詩裏,陸遊不但在夢境裏回憶了他在南鄭的生活,而且提起了那段勇刺猛虎的驚險經曆。他追憶往昔不是炫耀,而是為了證明他有對敵作戰的實際能力。透過全詩,可以看出陸遊充滿著報國的期盼和失望之情,也充分體現了他“馬革裹屍”的英雄氣概;“振臂猶思備征戍”其愛國報國之情真切悲壯、催人淚下。又如“橫槊賦詩非複昔,夢魂猶繞古梁州”(《秋晚登城北門》),陸遊借曹操當年軍中賦詩的事表達自己對當年從軍南鄭的那段生活的無限留戀。陸遊在“夢詩”中追憶軍旅生活又常常與“雨”相連,寫得淒涼哀婉又不失悲壯雄放。這主要是因為陸遊在這種悲涼的氣氛中連連受挫的失衡心理能得到相應的緩解。如“枕上三更雨,天涯萬裏遊”(《枕上》),在雨夜中神思自己戎馬倥傯的軍旅生涯,顯得十分豪壯灑脫;又如“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在雨夜裏夢見自己鐵馬冰河、馳騁沙場,寫得又分外悲壯哀傷。

在現實人生中,陸遊生於憂患之時,曾四次被罷官,多次遭投降派的打擊,後來20多年時間一直閑居在鏡湖邊上。因此,夢幻既是詩人對理想抱負的想象性的審美享受,又是對冷酷黑暗現實的一種藝術化逃避,盡管“虛偽”,盡管自欺欺人,但畢竟能給詩人以短暫的心靈安慰。陸遊在《五月十一日夜且半,夢從大駕親征,複漢唐故地,見城邑人物繁麗,雲:西涼府也。甚喜。馬上作長句,未終篇而覺,乃足成之》中寫道:“天寶胡兵陷兩京,北庭安西無漢營。五百年間置不問,聖主下詔初親征。熊黑百萬從賽駕,故地不勞傳檄下。築進絕塞進新圖,排仗行宮宣大赦。岡巒極目漢山川,文書初用淳熙年。駕前六軍錯錦繡,秋風鼓角聲滿天。省楷峰前盡亭障,平安火在交河上。涼州女兒滿高樓,梳頭已學京都樣。”這首詩借夢境反映了陸遊一生的理想和願望,從中可見其最高理想絕不隻限於驅逐金人,而是要“盡複漢唐故地”。這在現實中無法實現,隻能馳騁想象,托之於夢。開頭兩句,從曆史的回憶寫起,好像是客觀的敘述,卻流露出悲愴和不平;三、四句,前句包含對曆史的批判,帶有怨恨之意,後句顯然帶著歡快的韻調,流露出讚頌之情;接下來的十二句,是夢境中的禦駕親征及收複故地後的情景:孝宗下詔親征,帶領百萬雄師一舉攻克涼州,恢複漢唐故地,皇帝在行宮中慶賀勝利,宣布大赦,全國通用南宋王朝的“淳熙”年號;皇帝出巡,駕前六軍威武雄壯,鼓角喧天。最末兩句,通過邊地婦女梳頭打扮學京都式樣這一生動細節,展現了南北統一後的新氣象,各族女兒接受了中原文化。在這首詩裏,詩人借助“夢境”的藝術創造活動,忘掉了人生的憂愁,宣泄內心的苦悶,而得到情感的慰藉和心理平衡。詩人在夢遊過程中,橫戈上馬,隨帝征戰,豪情激蕩,神采飛揚,充滿勝利的喜悅,夢與現實是何等的同一!詩人正是在虛與實的共通世界裏寄寓了自己對美好未來的無限向往,求索理想的人生境界,追尋生命的終極歸依。

陸遊將其愛國情懷托付於紀夢詩,其深層原因主要在於:夢能超越時空的局限,衝破現實的阻礙而夢想成真;陸遊濃厚的愛國情結在現實中無法實現,自然因情成夢,轉嫁到夢境中。掃除胡虜,恢複故國,是陸遊終生不渝的理想;但是南宋朝廷苟且偷安,士大夫沉溺於聲色犬馬,這種現實就使陸遊報國理想的實現強烈受阻,極容易造成他心理的嚴重失衡。濃烈飽和的愛國激情亟待找尋依附之物,“夢境”這一荒誕的形式正好暗合了陸遊的心理需求。“夢”與“夢詩”就為陸遊暫時緩解心中的塊壘,實現難酬壯誌搭建了一塊臨時的虛擬平台。“夢裏都忘困晚途,縱橫草疏論遷都。不知盡挽銀河水,洗得平生習氣無?”在這首《記夢》詩裏,陸遊抒寫了對宦海沉浮的深刻感慨、壯誌難酬的無限憂憤,也再現了“論遷都”的情景,這些是他真實生活的概述,也是他在現實生活中無法傾訴完的苦水。但是,夢中的陸遊克服了現實生活中無法克服的重重阻力,能“縱橫草疏”,有的是“都忘困晚途”的豪情,特別是最後兩句氣勢雄放,陸遊那種“盡挽銀河水”也不能洗盡的愛國深情躍然而出。在陸遊的人生理想中,似乎隻有恢複中原,才能實現人生的全部價值。這是一個堅定忠實的愛國者的夢。他的“夢”是美好的,然而被現實無情擊碎。重感情的天性,執著專一的個性,對祖國和人民如癡如醉的愛,引領他構築人生的理想之境,在夢的飛越中尋找生命的終極歸依。對於一位愛國詩人而言,創作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世界,夢是他思想的一部分。殘酷的現實、特殊的境遇、壓抑的心境,常常化作超然物外的境界,讓奇特的想象和著獨一無二的詩材,攜帶現實中失落的東西,借助夢幻的手段,打破時空的限製,走向理想的境界,獲得心理的補償。就這樣,陸遊找到了超越現實的具體途徑:夢幻遊曆,借夢抒懷。

更為可貴的是,陸遊的愛國熱情始終飽滿,至老不衰。他73歲時寫了《書誌》一詩,說他死後肝心不化,變成了金鐵,“鑄為上方劍”,“萬裏靜妖孽”,報國複仇的決心何等堅定!可以說,陸遊的紀夢詩,具有極高的思想意義和審美價值,盡管其夢是短暫的,詩人隻能在夢境中才能躍馬橫刀,揮戈上陣,顯示自由鮮活的生命意誌,但他滿腔的壯誌豪情和報國之誌始終激勵著一代代中華兒女。

三、熱愛人民

熱愛祖國和熱愛人民是統一的。陸遊的愛國主義很大一方麵就表現在對人民的關懷和同情上。不管是《農家歎》裏百姓的“竭力事本業”,但因“縣吏征租聲”而“自計無由生”;還是《秋獲歌》中的“數年斯民厄凶荒,轉徙溝壑殣相望。縣吏亭長如餓狼,婦女怖死兒童僵”;《歲暮感懷》裏的“富豪役千奴,貧老無寸帛”等等無不表現了這一主題。無論任何時代,對於一個在位的知識分子來說,其對人民的態度如何,是判斷他政治品質的試金石。曆史上偉大的愛國者總是憂國憂民的。陸遊的一生,不管是他在職還是不在職,都始終關心人民疾苦,他一生飽經離亂和憂患,多次罷黜,被迫閑居,因而較廣泛地接觸、了解並感受到了人民的苦難與艱辛。

在他的詩中,愛國憂民的思想無處不見,他關心農民的生活、人民的疾苦、並且對封建統治者殘酷剝削、奴役人民的罪行進行多方麵的揭露與批判。如《農家歎》:“門前誰剝啄,縣吏征租聲。一身入縣庭,日夜窮笞搒。人孰無憚死?自計無由生。還家欲具說,恐傷父母情。老人倘得食,妻子鴻毛輕。”全詩用一個農民的口吻,訴說他們日夜辛勤勞動,隻盼望過太平日子,卻被催租逼稅、嚴刑拷打,弄得無以為生,連妻兒也不能顧及的悲慘遭遇,從而揭露了官府的催租逼債、巧取豪奪,表現了詩人對人民疾苦的深切同情。還有《秋獲歌》:“牆頭累累柿子黃,人家秋獲爭登場。長碓搗珠照地光,大甑炊玉連村香。萬人牆進輸官倉,倉吏炙冷不暇嚐。訖事散去喜若狂,醉臥相枕官道傍。數年斯民厄凶荒,轉徙溝壑殣相望。縣吏亭長如餓狼,婦女怖死兒童僵。”在詩中,陸遊對處於階級壓迫的勞動人民傾注了無限的關愛。詩人為我們描繪了一個真實而又殘酷的社會現實:封建統治者以納貢為幌子,大肆壓榨百姓,致使“婦女怖死兒童僵”。在《書歎》一詩中,陸遊更以高度的藝術概括力,揭示了整個封建剝削階級對農民的嚴酷盤剝,“有司或苛取,兼並亦豪奪;正如橫江網,一舉孰能脫!”詩人形象地用橫江大網設喻,概括了封建官吏對農民的兼並豪奪之嚴酷。在《長安道》中,陸遊又用對比的表現手法,形象地揭露了貧富懸殊的不合理的社會現實,一方麵是統治階級的奢靡的生活,一方麵是勞動人民衣不蔽體的苦難生活,“歌樓舞榭高入雲,複幕重簾晝燒燭。……野老八十無完衣,歲晚北風吹破屋。”陸遊還不斷地提醒統治者不要官逼民反,“吏或無佳政,盜賊起齊民。孰能撫以德,坐還三代淳”(《兩獐》);“但得官清吏不橫,便是村中歌舞時”(《春日雜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