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遊詩歌中的愛國主義(1 / 3)

清代著名學者趙翼稱陸遊的作品“言恢複者十之五六”,現代學者馮沅君也曾在自己的講義《陸遊研究》“前言”中寫道:“為什麼陸遊應該大講特講,因為他是個愛祖國、愛人民的偉大詩人。在保衛祖國、抵禦異族入侵這個主題上,他的詩充滿著樂觀主義精神、戰鬥的精神。這種精神反映了中華民族勤勞勇敢、積極樂觀、富有理想的崇高精神麵貌。”我們認為陸遊的愛國主義作品不僅數量多,而且內容豐富,其主要表現在:

一、愛國無門的悲憤與無奈

陸遊生活在民族矛盾極端尖銳的南宋前期,此時南宋小朝廷空前衰敗,社會積貧積弱。繼徽、欽二宗被俘,趙構逃往商丘並最終定都臨安稱帝,其後,孝宗、光宗、寧宗等人均無心於抗金複國事業,致使北方大片國土淪於敵手。於是陸遊“挺身而出,站在民族的立場,不屈不撓地斥責侵略者的罪行,揭穿賣國者的麵目,並呼籲人民奮起抗爭”。陸遊早年就立誌“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觀大關有感》),在《夜讀兵書》中他也寫道“平生萬裏心,執戈王前驅。戰死士所有,恥複守妻孥”,表達了抗敵報國的決心;中年也曾“報國計安心,滅胡心未休”(《枕上》);到了老年仍在詩中發出了奮激鏗鏘的聲音:“一聞戰鼓意氣生,猶能為國平燕趙”(《老馬行》)。

當代著名學者錢鍾書曾經評價說:“愛國的情緒飽和在陸遊的整個生命裏,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裏,他看到一幅畫馬,碰到幾朵鮮花,聽了一聲雁唳,喝幾杯酒,寫幾行草書,都會惹起報國仇、雪國恥的心事,血液沸騰起來……”的確,陸遊的愛國之情是很強烈的,他以社稷為重,時時關心國家大事,希望能富國強兵,也希望自己的才能有所施展,為受欺的祖國,受苦的百姓盡自己的綿薄之力,但是殘酷的社會現實卻把陸遊的愛國夢一而再、再而三地粉碎了。抗金救國是陸遊一生的政治理想所在,然而現實卻使他處處碰壁,這是他的政治悲劇,也昭示著他一生的悲劇命運,故而他發出了仰天長歎:“天下可憂非一事,書生無地效孤忠”(《溪上作》),其憂憤之深廣令人唏噓。入仕之前,陸遊就有意識地習文練武,要把自己訓練為“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觀大散關圖有感》)的文武全才。入仕後,陸遊常以雄才大略自許,凡遇重大之事,都要上書直陳己見,而事實也證明了他是具有軍事眼光與政治才能的。如在南渡後的遷都問題上,他“縱橫草疏論遷都”(《記夢》),堅請遷都建安,以利抗金事業的盡快開展,但他的軍事主張並沒得到統治者的采納,趙構最終選擇了臨安作都城,一步步痛失了反攻金人奪回失地的救國良機;陸遊在任樞密院編修時,還曾建議朝廷簡化行政組織,刪除繁文法令,廢止官員擾民措施;在江西任職時關心百姓災情,“奏撥義倉賑濟,檄諸郡發粟以予民”(《宋史·陸遊傳》),以防發生動亂,危及朝政。但是他的政治革新主張被朝中奸臣百般詆毀,從34歲出任寧德縣主簿以來,多次遭彈劾甚至被罷官免職。英雄失誌,報國無門;知音難覓,壯誌不酬,令詩人悲憤不已。“俗疏萬言投魏闕,燈前攬筆涕先流”(《獵罷夜飲示獨孤生》),真是一腔誌士血空流,滿眼憂國淚不止啊,但又有誰理解詩人心中的無奈與失望呢?生逢亂世,滿懷民族自尊與愛國情感,又具備軍事與政治才華的陸遊,之所以會導致政治失意的悲劇,追根究源,主要是因為他的政治理想與最高統治者的實際需要之間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與衝突。他的政治失意,源自於他站在了朝廷的對立麵,與最高統治者的政治決策不相和拍;源自於他始終不渝地堅守抗金主張,不與主和派妥協讓步;源自於他的憂國憂民的憂患意識,決不計較個人的恩寵遭遇。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這是以卵擊石,卻偏要以一己之力與整個統治集團對立、抗爭,其政治悲劇也就不可避免了,但也正唯其如此,我們才更強烈地感受到他那滿腔的愛國主義感情。陸遊的愛國之心越強烈,實現理想的阻力也就越大;而阻力越大,其迸發出的愛國之心也就越強烈。

個人理想與社會現實的矛盾,導致了陸遊的政治悲劇,但如果從文學史的角度看,陸遊的政治失意又未嚐不是一件好事。政治上的失意粉碎了他的政治熱忱,陸遊轉而借助文學創作來揭露朝廷的懦弱無能,宣泄自己內心的悲愴與無奈,進一步表明對理想的執著與追求,從而給後人留下了豐富多彩的愛國主義華章。《書憤》就是這方麵的名作之一:“早歲哪知世事艱,中原北望氣如山。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在這首詩中,詩人從對早歲威武雄壯的戰鬥生活的向往和追憶,哀歎自己的壯誌未遂,抒發了無比深沉、憤慨的感情,並且傾瀉出強烈的愛國激情。正如教授嚴修所言“空懷‘憂國孤臣淚,平胡壯士心’(《新春〉》)的陸遊,至死未能實現其恢複中原的願望。‘至死恨不見中原’(《太息》),成了他永遠的遺恨。”這樣的詩歌陸遊還有很多,如“少攜一劍行天下,晚落空村學灌園。交舊凋零身老病,輪困肝膽與誰論”(《灌園》);“誌士淒涼閑處老,名花零落雨中看”(《病起》);“和戎壯士廢,憂國清淚滴”(《書憤》)等等。“他的詩在慷慨中有悲憤,豪爽中有沉鬱……這些詩句是悲歌,是歎息;是詩人用淚水寫成的……這種理想破滅的淒涼,也是一種崇高的悲劇美,是陸遊詩歌最感人的精神力量。”

他的很多詞也反映了自己壯誌未酬的悲憤情懷。如《青玉案》(西風夾雨聲翻浪),《感皇恩》(小閣倚清秋)等等。其中他因堅持抗金複國的主張而被罷官回到故鄉山陰閑居時作的《訴衷情》可謂是此類作品的代表作:“當年萬裏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該詞以追述當年在漢中前線的戎馬生活作襯托,抒寫了“胡未滅,鬢先秋”的苦悶心情。詞的上片寫作者的理想同社會現實的矛盾。想當年作者在漢中前線為統一祖國而殺敵立功時是充滿豪情壯誌的,可由於南宋王朝的懦弱隻落得個“塵暗舊貂裘”的悲慘境地。詞的下片作者抒發了因理想不能實現而產生的悲憤之情。他痛心“胡未滅”,念念不忘恢複中原故土,但“鬢先秋”,空灑憂時傷心淚,最後發出了“心在天山,身老滄州”的無奈感慨。這兩句話集中概括了詩人晚年閑居時的寂寞生活和反抗侵略、恢複國土的思想矛盾。一心想馳騁在戰場前線的他,卻要終老在這秀麗的鏡湖水濱,又有誰會願意呢?

作為一個有強烈責任感的愛國詩人,陸遊對造成山河破碎、人民流離失所、簽訂喪權辱國條約、苟延殘喘的統治當局和賣國投降派產生了強烈的憎恨和憤懣。詞作《桃園憶故人》(題華山圖)的“雲外華山千仞,依舊無人問”揭露了南宋王朝不願收複失地的賣國行徑;《清商怨》(江頭日暮痛飲)揭露了統治階級刻薄寡恩,卑鄙地打擊堅持抗金的愛國戰士們的罪行。在《醉歌》中,他揭露了“戰馬死槽櫪,公卿守和約”的投降政策,因而造成了“窮邊指淮肥,異域視京洛”的危險局麵。他的《關山月》更是反對和議、批判苟安的名篇:“和戎詔下十五年,將軍不戰空臨邊。朱門沉沉按歌舞,廄馬肥死弓斷弦。戍樓刁鬥催落月,三十從軍今白發。笛裏誰知壯士心?沙頭空照征人骨。中原幹戈古亦聞,豈有逆胡傳子孫!遺民忍死望恢複,幾處今宵垂淚痕?”這首詩陸遊以樂府舊題寫時事,作於罷官閑居成都時。詩中痛斥了南宋朝廷文恬武嬉、不恤國難的態度,同時也表現了愛國將士報國無門的苦悶以及中原百姓渴望恢複的願望,體現了詩人憂國憂民、渴望統一的愛國情懷。全詩十二句,每四句一轉韻,表達一層意思,分別寫將軍權貴、戍邊戰士和中原百姓。可以說,這是當時南宋社會的一個縮影。詩人還選取了一些典型事物,如朱門、廄馬、斷弓、白發、征人骨、遺民淚等,表現了詩人鮮明的愛憎之情。“詩人以悲憤的筆觸譴責隆興和議,譴責南宋貴族的荒淫誤國……陸遊對於這些誤國的權奸滿懷憤恨。”強烈的憎恨之情通過字字句句表現出來。

二、愛國夢想的真誠與深沉

“夢詩”是陸遊表達愛國情懷的一種特殊方式。記夢言誌抒情是我國曆代文人常用的表現手法,文學史上文人墨客留下了大量的“夢”作。但用“夢”詩來明愛國之誌,狀壯士之情,把自己在現實生活中難以實現的報國之舉化解在這一浪漫、荒誕的形式之中,並經常在詩中用“夢”的形式來抒發自己憂時傷世的思想,而且這類詩作流傳數量最多者,陸遊恐怕堪稱第一人。據清人趙翼在《甌北詩話》中統計,陸遊的寫“夢”詩篇有99首之多。

夢境,曾在陸遊的筆下多次出現,他的紀夢詩,借夢抒懷,托夢言誌。陸遊一生忠君愛國,他所描繪的是自己作為一個忠實篤定的愛國者的“夢”,是自己救國救民的政治夢想和先進的社會理想在現實中不能成真,無法得到推行與實施的一種心態;同時,這更是得不到別人的理解、共鳴,反而遭到誤解、打擊、排擠甚至陷害,因而處於濟世無助、壯誌難酬的處境,也就不由自主地借夜晚,借夢境,借幻覺甚至白日夢,在無意識狀態下求得心理的寄托。這是一種人生幻滅感,是現實生活中愛國者英雄無用武之地而導致的心靈深處的痛苦,無法自我排解,隻能默默無期地承受。實際上夢的內容也就是現實生活的延續,是個人願望的另一種變相形式的滿足。現實中的作者是孤獨無助的,內心痛苦、壓抑,隻能在夢中求得短暫的快樂。陸遊的紀夢詩大多就是屬於“愛國者的夢”這一類型。愛國情感是其詩歌貫穿始終的、最為突出的特色;為北伐中原、恢複失地而痛苦地呼喊,構成了他詩歌的最基本的主題。紀夢詩是其愛國詩篇的主要部分,其中心內容是憂國憂民,獻身報國,對殘暴凶狠的入侵者的憎惡,對腐敗誤國的統治者的怨恨,對山河破碎的祖國和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人民的熱愛和同情,決心收複國土、為國立功的誌願也始終貫穿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