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要求創作必須是真情實感的流露。“千載後,百篇存,更無一字不清真”(《鷓鴣天·讀淵明詩不能去手,戲作小詞以送之》);“庾郎襟度最清真,挹芳塵,便情親”(《江城子·戲同官》),稼軒敬仰陶淵明與庾信,即在於他們的為人和詩作是“清真”而非“虛假”的。“少日猶堪話別離,老來怕作送行詩”(《定風波》),作者年邁時對朋友更加依戀了,不忍分別,更害怕把這種別離之苦表現在送別的詩詞中。棄疾送別、酬唱等場合所作的詞都強調一個“真”字,所以他的交際詞數量雖多,卻不俗濫。“老無情味到篇章,詩債怕人索。卻笑近來林下,有許多詞客”(《好事近·和城中諸友韻》),作者對朋友索要的詩詞也要用真情貫注,不隨便敷衍,因而他嘲諷那些沒有曠逸情懷、為了附庸風雅卻寫了一些外表具有林下之風的詞作的假清高者。《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作者反對“為文造情”的無病呻吟,也道出了他曆盡人世滄桑後欲吐還吞的悲鬱的深沉感慨。這種欲吐還吞的情感體驗化為文字形成了辛詞沉鬱悲涼的風格特點。
辛棄疾在作品中追求“工”。“情味好,語言工”(《鷓鴣天》);“但欲搜,好句謝新詞”(《滿江紅·和盧國華》);“詩如錦,筆如神”(《上西平·送杜書高》);“瓊瑰千字已盈懷,削得津頭一醉”(《西江月·用韻和李兼濟提舉》);“自要溪堂韓作記,今代機雲,好語花難比”(《蝶戀花》),詩詞的語言一定要工麗如錦緞珠玉,甚至比鮮花還要光澤美豔。“詩在陰何側畔,字居羅趙前頭。錦囊來往幾時休”(《西江月》),陰鏗、何遜、李賀都以工巧著稱,稼軒正是以工巧自居,充滿了當仁不讓古人的自信。“從渠去買人間恨,字字都圓”(《醜奴兒·晚來雲淡》);“事如飛彈須圓熟”(《滿江紅·遊清風峽和趙晉臣敷文韻》),這是對謝捽“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的形式美的實踐。“清詞索笑,莫厭銀杯小。應是天孫新與巧,剪恨裁愁句好”(《清平樂》);“下筆如神強壓韻,遺恨都無毫發”(《念奴嬌》),無論是“新與巧”還是“強壓韻”,以及其他的“工”的藝術技巧,都是為了把恨、愁等情緒或是物象毫發無遺的表現出來。但在“言能盡意”的同時,還要做到“妙手都無斧鑿瘢”(《浣溪沙》),即要把“技”不露痕跡地隱於作品中。蘇軾在詞史上的開拓之功是巨大的,但李清照在《詞論》中卻指責蘇詞是“句讀不葺之詩,又往往不協音律”。李清照在《詞論》中對詞學前輩的要求是苛刻的,但也說明蘇軾在銳意拓展詞的領域、境界時,對詞須合樂的形式要求有所忽略,這是重內容而輕形式的詞學思想所帶來的顧此失彼的結果,否則以蘇軾的才學不至於出現這樣的失誤。辛詞得益蘇詞最多,然而辛棄疾的詞學思想是內容與形式並重。“無論高亢激越之調,低徊掩抑之曲,也無論令引近慢,多能依情擇調,迭相為用;按調填詞,聲情諧美”、“似曲子中縛不住者,實則不違聲律”。辛詞不但做到曲調與詞情相合,而且調必合樂,又無牽強的痕跡。辛詞的“工”已達到技的極至,即“妙手都無斧鑿瘢”的境界。這也是辛詞容易被認為是無意為之的一個原因。
辛棄疾追求“雄健”、“清快”的詞風。“王郎健筆誇翹楚”(《賀新郎·賦滕王閣》);“風流不數平泉物。欲重吟,青蔥玉樹,須倩子雲筆”(《歸朝歡》),王勃、揚雄的雄健筆力是辛棄疾向往的。並且雄健也是自己的特點:“萬壑千岩歸健筆,掃盡平山風月”(《念奴嬌·贈夏成玉》),“須作蝟毛磔,筆作劍鋒長……怨調為誰賦,一斛貯檳榔”(《水調歌頭》);“我輩從來文字飲,怕壯懷激烈須歌者”(《賀新郎》),他用雄健之筆歌唱怨憤之曲,這些詞多表現自己壯誌成空、國家前途無望的憂憤,形成了沉鬱悲壯的藝術風格。如前所引辛棄疾對陶淵明和庾信“清真”的稱美,除“真”外還包括了“清”。他認為“入手清風詞更好”(《臨江仙》),穆如清風的詞作乃是上乘之作。他也認識到要把清麗的物象用清快的筆觸描寫出來是不易的,麵對西湖他為難地寫道:“中有句,清難寫”(《賀新郎·福州遊西湖》),而且他還說“淡中有味清中貴”(《虞美人·賦荼縻》)。所以他既創作了“大聲鞺鞳”的英雄詞,又認真地創作了清新流麗的田園詞。而無論是“雄健”、還是“清快”,都有勁爽的特點,故而辛詞往往給人一氣貫注、一氣嗬成的強烈感受,這也是我們易於采信範開之說而忽略嶽珂之言的一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