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建國後,太平日久,上自君主下至平民莫不喜作新聲,婉約詞進入了它的競秀爭妍境域。北宋婉約詞的發展大致可分三個階段。首先是晏、歐為代表的宋初諸家,劉熙載從藝術的傳承關係上指出:“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範仲淹、張先、宋祁、晏幾道等,詞風都不同程度地受“花間”、“南唐”影響,除張先外,多為小令,而又都“以清切婉麗為宗”。第二階段從柳永開始,詞至柳永而一變,蘇軾的婉約詞也從題材到內容有一個縱深發掘,對秦觀、賀鑄等都有影響。北宋婉約詞發展到第三階段,使婉約詞藝術(包括詞法的精嚴,聲律的規範化)達到了圓美成熟的境地。這個時期的代表詞家是“集詞學之大成”的周邦彥及大晟府詞人。李清照又從實踐到理論上使婉約詞成為“於紙上可觀”,“於耳動聽”的完美的文學樣式。
一、婉約詞的發展
晏殊(991-1055,)字同叔,14歲入仕。晏殊一生富貴,其詞受其社會地位和審美情趣所影響,大致可總結為三個特點:一是富貴閑雅,雍容大方,體現出濃厚的貴族色彩。晏殊對文學的要求,要有一種“氣象”在,而這種富貴氣象絕不能用“金玉錦繡”之類的字麵裝飾,要經過提煉,自然流露。他的很多作品,都充分顯示了他對文學的這一要求。如《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這首小令通體都顯得淡雅勻稱。這裏情語與景語交融,實景與虛景合一,細品自然有一種雍容富貴的氣派,閑雅大方的風度。二是意境深厚,情中有“思”。包括前麵一首《浣溪沙·一曲新詞》在內的晏殊很多作品,都有哲思在裏麵,景物描寫看似簡單,但已不是簡單的寫景懷人之作,其中對於人生世事的思考是境界層深。如《玉樓春》“當時共我賞花人,點檢如今無一半。”通過這種形象的語言把人事沉浮,歡樂短暫,表述得韻味深遠,作為一“承平宰相”能把自己置身浮華之外,這必然是一個清醒之人,所以才會情中有思。三是溫潤秀潔,風格俊美。如《破陣子》“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後清明。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日常飛絮輕。巧笑東鄰女伴,采桑徑裏逢迎。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今朝鬥草贏。笑從雙臉生。”這首詞語言樸素、色調淡雅、清新脫俗,人物形象生動鮮明,生活意趣濃厚,脫盡“花間”脂粉氣息,為前人所沒有。
總之,晏殊詞遠承晚唐之風,近紹南唐,尤其受馮延巳影響,一些詞蘊含哲理,有所寄托,開拓了詞的境界,且善於造景,語言工妙。
歐陽修詞的特點是雅俗兼存,疏雋深婉。試看其《踏沙行》“候館梅殘,溪橋柳細。草熏風暖搖征轡。離愁漸遠漸無窮,迢迢不斷如春水。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樓高莫近危欄倚。平蕪盡處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多麼美好的萌生希望的季節,征人卻要遠去。以樂景寫哀情,倍增其哀也。所以,離愁恰似春水迢迢不斷。因為離人遠去,她在痛苦中隻能去想象平蕪盡頭、青山之外離人踏馬絕塵而去的背影。此詞情意深沉、含蓄渾成,代表了歐陽修此類詞的特點。歐陽修還有一些詞寫閨怨,寫離情,寫湖光山色,都有自己的風格,擺脫了前人的脂香粉豔,吸收了民間詞的疏朗明快,因此自成一家。
晏幾道亦是這一時期值得一提的優秀詞人。晏幾道,晏殊第七子,人稱小晏,一生宦途不利,地位低微,生活前富後貧,為人生性高傲,但卻極重感情,為人真誠,由於這樣的經曆與性格,晏幾道詞風與前人大不相同,清詞麗句、雋秀儒雅、語淡情濃、語淺意深。即便是寫到歌伎舞女,他也用語端莊不涉猥邪,寄幽懷於清景。
小晏的詞多令人“傷心”,主要是通過抒情上的兩個特點來達到的。其一是多以“追憶”的手法入手,來向讀者敞開其內心的創傷;其二,多以感情外射於物,反照其內心的悲感。如《臨江仙》:“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萍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上片前兩句形成對照,樓台高鎖,簾幕低垂,夢與醒之間感光陰之易遷,歎境緣之無實。去年春天的愁苦忽然就湧來了,這便是“追憶”了,但忽然間來了一個“頓挫”,由追憶又回到眼前,而眼前的景物卻越發地提醒著抒情主體無法排遣的痛苦,其落紅遍地,斯人獨立,無奈地看著微雨中雙雙飛來的燕子。“人獨立”與“燕雙飛”相對照,喻指去年的和諧美好,反襯如今的孤獨落寞。妙在既追憶往昔又感慨眼前。下片放筆追憶,描繪了一個少女撥動琵琶訴說衷腸,而今琵琶聲未絕響,伊人卻已化作一縷彩雲逝去,隻留明月一輪,照我獨彷徨。這種追憶的手法不但增加了詞情的悲感,而且增加詞境的美感。因為追憶,於是拉開了時間距離,這種時間距離會使人、情、事浸在一種朦朧美好而又如此易逝易碎的美感氛圍裏,且使眼前景物也都成為回憶與現實的對照之物,蒙上鮮明的主觀感情色彩,使回憶的哀情更加強烈而濃厚。
總之,晏幾道詞藝術造詣較之前人有較大提高,使詞由“猥邪”小技而入大雅之堂;作品表麵平緩均勻,但內在情感波瀾起伏,給人以“清壯頓挫”的美感;既注意吸收“詩”的特點,又借鑒了當時已經興起的慢詞長調的寫法,使其呈現動靜結合之美感。
二、婉約詞的重大轉折
北宋婉約詞至柳永,發生了重大轉折。這主要從慢詞的興起說起。慢詞於中晚唐就已出現,與令詞的出現時間相去不遠。但晚唐五代令詞已出現繁榮局麵,慢詞卻停步不前。到了宋代,又是在晏殊、歐陽修、晏幾道等推動下,令詞達到一種極致的美,慢詞的發展卻晚了一步。事實上此說並未確切,原因就在柳永這裏。
柳永,生卒年不詳,《宋史》無傳,然近年來有許多人對其考證。柳永的生年,唐圭璋先生推斷約為987年,後來又有人推斷其為984年、980年,甚至推至971年,而卒年一般都定為1053年。如此,柳永就要比晏殊年長若幹歲(晏殊生年991年,卒年1053年)。據此,我們或許可以這樣推斷:慢詞與小令在北宋的興盛基本處於同一個時期,或更早。慢詞雖說起步較早,但與令詞相比卻發展緩慢,為何直至柳永的時代才會開創一片新天地呢?
首先,從社會背景來看,與北宋“盛時”的社會生活麵貌有著密切的關係。宋翔鳳《樂府餘論》有這樣一段話:“慢詞蓋起仁宗朝。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台舞榭,競賭新聲。耆卿失意無俚,流留坊曲,遂盡收俚俗語言編入詞中,以便伎人傳習,一時動聽,散播四方。其後東坡、少遊、山穀輩相繼有作,慢詞遂盛。”
其次,與當時文人心理有關。晏、歐雖幾與柳永同一時代,但傳統士大夫文人心理依然把詞看作“豔科”,認為“詩莊詞媚”,晏殊官至宰相,而歐陽修也一直以領袖群倫自居,所以他們做文、做詩是正事,而詞則以娛賓遣興、聊佐清歡為主,或則也很用了心思,但似乎隻為了炫耀吧。柳永卻在五十歲左右之前,一直得不到重用,抑鬱之間穿行花街柳巷,盡情展現自己的才華,變舊聲為新聲,盡收俚俗語言,融入當時較發達的市民文化,創製了世俗生活中喜聞樂見的歌詞(依調而製,是為“新聲”)。
在這一時期,柳永一方麵骨子裏一直熱衷於功名,但另一方麵,常作否定功名的牢騷之語,越發宣泄他對世俗生活中男女情愛的向往,並表現得似乎完全沉浸於其中而不能自拔。“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鶴衝天·黃金榜上》。因此,自身的生活經曆及思想情感就使柳永詞出現了一種為“正統”士大夫文人詞中所少見的特性——“以俗為美”,使詞從貴族士大夫的文藝沙龍引入了市井坊曲。其所傳遞的情感及願望是世俗化的男歡女愛,描繪的形象也是世俗社會中的芸芸眾生。“況已結深深願。願人間天上,暮雲朝雨長相見”(《洞仙歌·嘉景向少年》);“怎生得依前,似恁慰香倚暖,抱著日高猶睡”(《慢卷袖·閑窗燭暗》)。
羈旅行役之作,與柳永心境更是相和,觸動其情腸,感人至深。在柳永詞作中成就最高、最引人矚目、被作為全宋婉約詞代表作的即是這首離別詞《雨霖鈴》:“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裏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這首詞最引人關注的就是一個“情”字,而這種情,是知己之情,是平等的女性被尊重為人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