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承恩老困場屋,仕途不利,空有一腔報國誌,到了做得個漁家翁。作者在政權體係邊緣審視社會,固有的責任感和救世意識,借助唐僧取經故事表現出來。從作家對取經緣起的交代就能明顯看出:
首先,如來佛張開眼看“那南贍部洲者,貪淫樂禍,多殺多爭,正所謂口舌凶場,是非惡海”(第8回),佛祖慈悲為懷,欲傳三藏真經與東土,又怕“那方眾生愚蠢,毀謗真言,不識我法門之旨要,怠慢了瑜迦之正宗。”命菩薩去東土尋一個善信,教他苦曆千山,詢經萬水,到西天求取真經,以“永傳東土,勸化終生”(第8回)。在第98回小說又經如來之口再次指出南贍部洲,“隻因天高地厚,物廣人稠,多貪多殺,多淫多誑,多欺多詐;不遵佛教,不向善緣,不敬三光,不重五穀;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瞞心昧己,大鬥小秤,謀害殺生,造下無邊之孽,罪盈惡滿,致有地獄之災。所以永墮幽冥,受那許多碓搗磨舂之苦,變化畜類。有那許多披毛頂角之形,將身還債,將肉飼人,其永墮阿鼻,不得超升者,皆此之故也。雖有孔氏在彼立下仁義禮智之教,帝王相繼,治有徒流絞斬之刑,其如愚昧不明,放縱無忌之輩何耶?我今有經三藏,可以超脫苦海,解釋災愆。”這裏明白無誤地指出,儒法雖在教化與治國方麵有其作用,但在收拾人心上卻需要佛法相助。
其次,唐王遊地府時,被枉死城中無數因他而死的冤魂糾纏,難以脫身,答應返陽後做一“水陸大會”,超度亡靈。做此道場一是為政治救贖,二是要借佛教之義理而保江山之永固。但“小乘佛法”度不得亡者升天,必得西天拜取大乘三藏真經,如此方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難人脫苦,能修無量壽身,能作無來無去。”(第12回)有普度眾生的情懷,就有需要拯救的靈魂。同時個體的行為就變成了政府行為,那麼,唐僧的取經拜佛的誠心裏自也包含了“忠君”的思想,不敢辜負君恩。這一原因的建構不僅表達了作者的道德關懷,而且表達了他的政治關懷。
眾所周知,明中葉以來,隨著商品經濟的急遽發展,思想領域中禁欲主義的突破和傳統價值的瓦解,人們仿佛一下子找不到了精神的立足點,無所依憑,人欲放縱,道德淪喪,貪淫樂禍、多欺多詐,出現了從未有過的文化失控,知識分子手足無措,處此社會的作者無疑也在尋找道德重建和思想整合的出路,唐僧取經故事也是試圖以“三教合一”的思想內涵來為社會提供一種宗教信仰和終極關懷。因為道德的重建,必須要有一種宗教倫理來羈約人心,將人從現世利益的關懷中拯救出來,彌合傳統斷裂所造成的縫隙。
但現實不容回避,孫悟空一路所遇妖魔橫生,所到國家國君無道,群臣不賢,稍微有點道行的妖魔都貪婪無度,爭吃唐僧肉,可見其對所處社會的觀照。在取經之前的大鬧天宮中,天宮諸將也都是隻會作揖施禮之輩,無半點善諫。佛祖之前也多是哼哈二將,陰曹地府也是講關係畏權勢——唐太宗因要與涇河龍王三曹對案,被捉回陰司,因遇魏徵舊識,又有魏徵書信,不僅被禮待,且被送還陽間,又多得陽壽二十年(第11回),將矛頭直指傳統的世俗觀念和民間信仰,阿儺伽葉二尊者因為唐僧沒有人事可送,便隻給些無字經書,最後送上“金缽盂”方得經文。
再次,孫悟空一路所降之妖魔鬼怪竟個個有來頭,有背景,霸占黑水河的鼉龍是西海龍王的外甥(第43回),金鼻白毛老鼠精,是托塔天王的幹女兒(第83回),獅駝山的三怪大鵬是如來的母舅(第77回),金毛獅是觀音的坐騎(第71回)等等,每當悟空曆盡千辛調動各種關係要打殺妖怪時,便有各路有頭臉的神仙來帶走那妖怪,不是坐騎,就是有用之物,被包庇。這中間的敘述語言又多諷謔,建構中又多包含解構的成分。如普度眾生的觀音與悟空的調笑,八戒不失時機的投機耍滑。在這一過程中,涉及到“三教合一”的宗教倫理時,他的態度是嚴肅的,而麵對現實感到無望時,又開始了玩世不恭的調諷之語,隻有在對現實世界有著清醒而深刻的認識,對世俗人情和風俗習慣具有強烈的批判意識,才會有這種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