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將戲和史糅在一起來看,銚期為劉秀出生入死,立下過汗馬功勞,而且在劉秀打來打去不得要領的時候,他給了劉秀“順萬人思漢之心,則天下誰敢不從”的打正統大旗的創意,最後終於江山坐定,寶座坐穩。劉秀論功行賞,自然不會虧待銚期。所以,銚期的兒子打死國丈,其實是特權階層中狗咬狗一嘴毛的窩裏鬥。那個國丈,隨裙帶之風而人五人六,甚至比銚期還牛皮些,路過其門,不但不下馬,還吐口唾沫表示不尿,銚剛這位高幹子弟哪能咽下這口鳥氣,一怒之下,將其打得腦袋開瓢,魂歸地府,遂有了好戲可看。
我不懂京劇,銚剛的故事,不知是哪朝哪代哪位戲劇家,依據哪部野史的素材撰寫而成。但從《後漢書》中讀到那位強項令董宣,與劉秀的姐姐湖陽長公主,所進行的一場激烈較量的故事,倒可能是這位劇作家在寫作《銚期》時依據的藍本。
強項令董宣,以不怕摸老虎屁股而知名於當時,其傳見《後漢書·酷吏列傳》。劉秀挑他來擔任首善之區的行政長官,是看中了他剛直不阿,堅持原則,敢於碰硬的原則性。他需要這樣一位“酷吏”,至少能在首都地區,貫徹他的削弱豪強的政策。
《後漢書》說:“漢承戰國餘烈,多豪猾之民,其並兼者則陵橫邦邑,桀健者則雄張閭裏。”所以,劉秀坐定江山,麵對這樣一個無法無天,強者為王,威脅到他統治的格局,是沒法安心睡覺的。劉秀本人就是豪強出身,否則,他也不可能起事。拉杆子打天下,是要有點本錢的。這本錢,一是武裝力量,二是經濟實力,三是具有號召力的聲望。
所以說“文人造反,十有九敗”,就在於文人除了那支筆和那張嘴外,沒有任何資本,人家把駁殼槍一朝著他,他就隻有打哆嗦的份了。豪強不同,他有田地,他有城堡,他有自給自足的經濟,還擁有自己的武裝力量,這種“土圍子”式的地主莊園,在中國這塊土地上,有其根深蒂固的久遠曆史。毛澤東在《抗日戰爭勝利後的時局和我們的方針》一文中說:“一九三六年,我們住在保安,離保安四五十裏的地方有個地主豪紳的土圍子。那時黨中央的所在地就在保安,政治影響可謂大矣,可是那個土圍子裏的反革命就是死不投降。”
土圍子,是劉秀的心腹之患。
特權階層,這種準土圍子現象,也沒少給劉秀添麻煩。
劉秀的姐姐劉黃,就是這樣一個麻煩製造者。不知是他未給老姐找個老公的原因,還是他打江山時顧不上贍養二老使她頗受點子苦,劉秀稱帝後便處處讓著她,寵著她。這位公主在洛陽城裏大造宮苑,大蓋府邸,驕奢富侈,不可一世,像所有的特權階層一樣,忘乎所以,胡作非為。湖陽長公主府,竟成了一個敢於圈土奪地,養奴蓄婢,私藏亡命,對抗官府的據點。
毛澤東所說的土圍子,至少離當時的黨中央四五十裏地,可劉黃的土圍子就在洛陽城裏劉秀的眼皮子底下。漢光武帝作為開國之君,在曆代王朝中,算不上第一流的。範曄在《後漢書》裏,對劉秀所作的評價,極其一般:“能明慎政體,總攬權綱,量時度力,舉無過事。”概而言之,無大功績,無大過錯。不過,我認為,一國之君,能夠“量時度力”,使老百姓平安度日,能夠“舉無過事”,使老百姓休養生息,也就很過得去了。曆史上有些英主,那些偉大光榮,常常給民族帶來痛苦,那些英明正確,往往是犧牲民眾福祉為代價的,“明慎”的劉秀,說不定倒是老百姓的幸運。
他在打江山時,顯得比較聰明,因而比較走運,主要是他的敵人,對手,競爭者,幾乎都是智商不高之輩,所以,他取得最後的成功。但是,他的智慧,他的能量,到了坐江山時,就心有餘而力不足了。主要是他終其一生,也未能改變豪強和特權階層大量擁有田畝、奴婢和私家兵卒,實行奴役製度的政經耕武四合一式的莊園塢壁局麵。劉秀曾先後九次發布釋放奴婢的命令,要削弱這種土圍子式的豪強勢力,結果也是被廣泛抵製而失敗了。
豪強出身的劉秀,依靠豪強坐了江山,不得不對舊有的和新興的豪強讓步,便成了他一生的心頭隱痛。清人趙翼在《二十二史劄記》一書中,對他這塊心病有過一段剖析:“主藉奴婢以供使令,奴婢亦藉主以資生計,固王法之不禁,而光武獨為之偏護,豈以當時富家巨室,虐使臧獲之風過甚,故屢降詔以懲其弊耶?案班書王莽傳謂貧富不均,置奴婢之市與牛馬同闌……光武初在民間親見之,故曲為矜護也。”
他想解決,然而,卻無徹底解決的能力。
就在洛陽,他姐姐湖陽長公主的一名蒼頭,一名刁奴,竟敢大白天殺人,而且,官府派出的兵卒,持有洛陽府的逮捕證,竟然被攔在了公主府的這個土圍子的大門外,無法將凶犯捉拿。這個案件,劉秀日理萬機,也許沒人敢向他彙報,因而不知情;但作為洛陽令的董宣,首都市長,不可能不知道,而且不可能不處理。
所有大案要案的案犯,所以能有恃無恐地違法亂紀,都會在上麵找到保護人,關鍵就是這把大紅傘。董宣要辦這件案,頗難,別人肯定勸過他:第一,進不去,那是國中之國;第二,即或進去了,也不會準許抓人,洛陽的法令在公主府裏行不通;第三,要是不識相,公主一句話,不但紗帽要掉,腦袋也保不住。可董宣屬於那種不怎麼在乎權勢的硬漢,不是那種一見官大一品的上級立刻腿軟的膿包,更不是那種以一己之私昧著良心辦事的敗類,他發誓要將這名刁奴繩之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