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文人染指權力,得好下場者不多“何物老媼生寧馨兒?”(1 / 3)

“寧馨兒”,這個字眼,可讓愛挑作家硬傷的人,逮了個結實。

我從他們的文章裏讀出來,那目光炯炯、正義凜然的樣子,大有在公共汽車上抓獲一個小偷那樣,做為民除害狀,等著大家為他鼓掌。說實在的,在中國做個文人也蠻可憐,爬格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輩子絕對不出一次錯者,幾乎少之又少。而且,你越寫得多,你出錯的幾率越來得多,因此,永遠要撅起屁股,時刻準備著挨這些先生的板子,想想,也確是命苦。

幸好,中國語言的可塑性很高,也有三人成虎、久訛成真的可能。錯多了,錯久了,錯得忘掉原來的正確,錯到原來正確的反而被認為錯,便不得不按黑格爾那句名言“存在的,便是合理的”原則行事,約定俗成,將錯就錯。“寧馨兒”,就是這樣一個詞彙。“寧馨”,是晉代人的口語,做“如此”、“這個”講。宋人洪邁在《容齋筆記》裏,專門談到它,認為“今遂以寧馨兒為佳兒,殊不然也”。可見這個硬傷,也傷得有點年頭了。

據最新出版的《現代漢語詞典》(修訂本第931頁),對“寧馨兒”的釋義,則認可了已經用錯了的說法:“(書)原意是‘這樣的孩子’,後來用做讚美孩子的話。”

這樣一來,對愛挑錯的先生們來說,大概會感到遺憾。其實,三十年代,“寧馨兒”就不按原意在使用著,那時在作家公開出版的情書中,我記不得是鬱達夫,徐誌摩,還是張資平,葉靈鳳了,就曾把自己所愛的女人,稱為“寧馨兒”。試設想,一位小姐,既有寧靜淡定的風度,又有溫馨甜美的儀表,這寧馨,豈不很讓人為之心醉的嗎?我想,三十年代在文壇馳騁的名家巨匠,其漢學修養,其外語水平,要比我們這些當代舞文弄墨的人,不知高明多少倍?他們敢於改造這個舊詞彙,賦予新義,我認為是個不錯的嚐試。

我不知道當時為什麼沒有人跳出來指責,也許大家都有太多的正經事要幹,來不及咬文嚼字。其實,詞彙多義性的轉化,是語言得以豐富起來的一種手段,隻要轉化得妥帖,轉化得不落俗套,轉化得既親切又富有情調,轉化得能被人理解和接受,也就不妨使其存在,用不著像逮到一個有把的燒餅那樣,大張撻伐,一臉幸災樂禍,夜裏做夢都笑出聲來。

現在回過頭去,重溫“寧馨兒”的來曆,就得拿西晉那位搖麈尾的王衍(256—311)說事,算起來,已是一千多年前的詞彙,要不是有人用錯了它,早埋葬在古籍裏,連屍首怕也化成灰了。

《晉書》說到了這個典故:“王衍,字夷甫,神情明秀,風姿詳雅。總角嚐造山濤,濤嗟歎良久,既去,目而送之曰:‘何物老嫗,生寧馨兒!然誤天下蒼生者,未必非此人也。’”山濤,竹林七賢之一,是大名士,更是“器重朝望”的政治家,以論人正確,敢於任事,著稱於世。他所說的,用現代話翻譯出來即是:“是哪個老太婆,生出這個小孩呀!可將來斷送天下老百姓者,說不定就是他咧!”

還真是不幸而言中,王衍這個大玩家,不但清談誤國,連自己也沒落一個好下場。“寧馨兒”一詞,派生出漂亮標致的意思,倒是與這個大玩家本人,太豐采出眾,太不同凡俗,太具有魅力,太鶴立雞群的緣故分不開。一直到東晉的畫家顧愷之(345—406),還認為:“夷甫天形環特,論者以為岩岩清峙,壁立千仞。”

魏晉時期,很講究陽剛之美,曹操就因為自己個子矮小,而自慚形穢。但男性美的形容,落實到字麵上,確切的涵義,較難界定。如:“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懷”,如:“李安國頹唐如玉山之將崩”,如:“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歎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曰:‘肅肅如鬆下風,高而徐引。’”(文中凡未注明出處的引文,均出自《世說新語》。)

數年前,我在寫作《嵇中散之死》時,曾請教過一位誨人不倦的明公,如何“蕭蕭”?如何“肅肅”?說了半天,我也不得要領。英語中用於女性的beautiful,譯作“美麗”,而用於男性的handsome,怎麼也想不出如“美麗”般隻有兩個音節的漢語。也許,古代文人,十之八九皆多情種子,功夫全用到“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上去了,一到形容男人的時候,就顯得口拙詞窮,隻有這些大而化之的空話,令人不著邊際了。

這個“寧馨兒”王衍,是一位非常handsome的男人,毫無疑義,否則,不會讓世人如此著迷的。

顧愷之在《夷甫畫像讚》中所說的“論者”,即王衍的從兄王戎,一位步步高升的官場不倒翁,一位越混越得意的政治牆頭草。原話為:“王公目太尉:‘岩岩清峙,壁立千仞。’”還有一個王敦,王衍的從弟,就是那個口出狂言,大丈夫倘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遺臭萬年的大軍閥,也表達過類似的意思:“王大將軍稱太尉處眾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間。”當然,這些自家人的言談,多少有恭維之嫌,是算不得數的。不過,下麵這段裴楷的看法,便可知當時人們的公論,大約可信。

“裴令公有俊容姿,一旦有疾,至困,惠帝使王夷甫往看,裴方向壁臥,聞王使至,強回視之。王出,(裴)語人曰:‘(王)雙眸閃閃若岩下電,精神挺動,體中故小惡。’”這位老先生,有“玉人”之稱,顯然也是曾經引導潮流的一時英俊,“見裴叔則如近玉山,映照人也”,但尿中有糖,便有些過氣之感。正如我們認識的那些老花花公子,總是不大肯退出舞台那樣,跳個國標舞,摟個小媳婦,挎個照相機,打個高爾夫,還是很想搶個風頭的。裴楷也不能例外,但站在眼前的年輕人,竟是如此標致風流,如此出類拔萃,看到自己一把老腰老腿老骨頭,還有那一條不給勁的老命根子,難免“體中”(恐怕更是體下才對),要有一點“小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