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期,為一家出版社撰寫莎士比亞的傳記時,在眾多資料中,我一直難以忘懷的,是劇作家和他的劇團同事,在詹姆士一世的駐蹕行宮裏,堂會演完以後,夜裏還得為之站崗的細節。那時已經有點名望的莎士比亞,而且為供奉劇團的股東之一,也得穿上製服值勤。我不知道他是否像現在倫敦皇宮戴著高頂熊皮帽的禦林軍那樣子?更不知道他在霧氣彌漫的英格蘭之夜有些什麼感想?
他快活呢,還是尷尬,或者竟是麻木?吾人已不得而知矣!
這位蘇格蘭的跛子國王,如今,即使在他的故鄉,也沒有什的文字之美,令我們這些學子,充分領會這位大師的藝術魅力。麼人會提到他了;而莎士比亞,卻成為這個地球上的所有語種,都能聞音而意會的詞彙。記得解放前在南京國立劇專讀書的時候,聽孫家琇先生講授莎士比亞課的情景,她朗讀莎劇中那應該算是古文的英語,那鏗鏘的語調之美,接著,口譯為中文,那華彩的文字之美,令我們這些學子,充分領會這位大師的藝術魅力。
但是,當我為他作傳的時候,想到一個巨人,竟被一個小醜式的君主,侏儒般的帝王,如此這般地役使著,不禁為這種斯文掃地的場景,生出一絲莫名的悲哀。
當然,辱沒大師,侮弄天才,也不僅僅是在威爾登宮裏站崗的莎士比亞的遭遇,在中國有記載的文人活動史中,很長一個時期,文人的際遇要比莎翁還糟糕些。好一點的,為侍奉,為弄臣;次一點的,為家奴,為仆從,幾乎不具有獨立人格,是一輩子附屬於人的人。因此,為主子站崗放哨,給老爺擦背搓澡,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司馬遷在他受到最屈辱的宮刑以後,給他的朋友任安的信中,不無苦澀地道出這種說是文人,實為賤民,名為近侍,地位很低的現狀:“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也。”
這境遇,聽起來蠻心酸的。
文人作為一個自覺的,在精神上獲得解放,在心境上有所飛躍,不再臣服於誰,不再附屬於誰,不再視自己為奴仆的人,這一步,這一天,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曹操給改變了的。這當中也包括曹丕、曹植,也就是文學史慣稱的“三曹”的共同努力,從此,中國就有了兩種文人,一種是禦用的,一種是非禦用的。當然,非禦用的不見得不可以禦用,同樣,禦用的也會丟掉皇家的飯碗而非禦用;反過來,非禦用的不見得不想成為禦用的,吃香喝辣,同樣,禦用的說不定腦滿腸肥之後,想要一份非禦用的清名令譽,也說不定的。所以,有這兩種文人出現,是好事情,但他們之間,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並非涇渭分明的格局。
由於三曹,中國有文學以來,開始出現異類文人,有別於官方的、主流的、正統的、在朝言朝的禦用文人,實在是文學的大進步。有了這種不一定聽命君主,不一定遵旨創作,與統治集團意識形態大相徑庭的,具有相對程度上能夠自由創作的文人,對於文學的繁榮和發展,肯定會起到促進和推動的作用。這是公元196年,東漢桓帝建安年間出現的文學盛況,故名之曰“建安文學”,或以其代表人物,名之曰“建安七子”。
隻有一朵花支撐著的春天,終究要顯得冷清,所以,曹操,雖然他殺害文人,名聲不佳,但他能夠容忍文人,在不危及到他的統治威權下,給文人較多的選擇餘地,較大的活動空間,造成建安文學的輝煌。而且,曹孟德不像漢武帝那樣,把司馬相如、司馬遷,當作可以呼來叱去的狗那樣對待,而是在矛盾沒有激化到必須殺人才能解決問題時,還是能夠平心靜氣與孔融、楊修之流探討文學,甚至開個玩笑什麼的。將他們當作人,當作文人,而不是部屬、下級、聽差、茶房,在封建王朝中,這樣的統治者,敢於突破流俗之所輕,敢於改變周秦以來視文人為末流的觀點,真是了不起。
魯迅先生的話,是有大見識的,他說:“曹操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個英雄,我雖不是曹操一黨,但無論如何,總是非常佩服他。”
盡管,建安七子中的絕大多數成員,是他們父子的部屬,在相府那兒拿工資,領補貼,享受局級或者處級待遇。孔融甚至當到政府的建設部長,這項任命,要沒有為丞相的曹操畫圈,漢獻帝也不敢任命他。雖然後來到底砍掉了腦袋,但是,在他沒有出事以前,曹氏父子對他,對七子的其他文人,是一種文人與文人的同行關係,而不是主子與奴仆、帝王與臣僚的關係。
漢代的兩位司馬,以及枚乘、嚴忌、桓寬、王褒之輩,好像沒有得到過這份平等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