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千首詩輕萬戶侯”――晚唐詩人杜牧、張祜的一次“池州筆會”(2 / 3)

現在這些詩人朋友,又聚齊在池州了。可以想象下船登岸的張祜,見到來碼頭迎接的杜牧,該是如何激動了。這對誌同道合、相互傾慕的老友,該是怎樣的雀躍和興奮的晤麵啊!毛澤東詩雲:“詩人興會更無前”,凡寫詩的人,感情較之常人特別充沛些。於是,以文會友的這次池州筆會,肯定是一次刺激靈感、活躍創作的相聚了。

好客的杜牧,自然要盡東道主之誼,款待與會的詩人。他是刺史,諒不難辦到。池州雖然不是揚州,但長江的魚蝦,山林的野味,新釀的甘醇,卻也自有一番江南風味。教坊歌伎,梨園子弟,也並不弱於“歌吹是揚州”的水平。於是,“一聲河滿子,雙淚滴君前”的“宮詞”,是席間少不了的餘興節目了。那時沒有卡拉OK這種娛樂工具,否則,張祜自己也會拿起話筒唱他的“宮詞”了。

在當時的中國文壇上,張祜以寫這類反映深宮禁院裏的,那些女性哀怨苦痛的作品見長,杜牧對他這些詩篇,讚賞不已。《唐詩記事》載:“杜牧之守秋浦,與祜遊,酷吟其宮詞”,可見喜愛之程度。

在張祜之前不久,另一位唐代詩人王建(約767—約831後),也是寫“宮詞”的一位名家,有人譽為“宮詞”的開山祖。但評家認為王建的作品猶如一幅幅風俗圖畫,較有史料參考價值。而張祜則偏重於感情、心理的刻畫,更具藝術魅力。所以,他的“宮詞”能夠傳入禁宮之中,被宮女們譜成曲子演唱,借以抒發心聲。這就好像現在歌星演唱的“金曲排行榜”榜首歌曲一樣,是相當流行的。可見張祜此時的文學聲名,並不比“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的前輩白居易遜色多少的。

也許,這是使極負盛名的文學前輩,總皺眉頭的緣故吧?

文學的潮流,從來就是這樣一波一波地湧來。李、杜的詩篇光焰萬丈的時候,初唐的王、楊、盧、駱,就退出文壇的中心位置。等到元、白的唱和“自衣冠士子……悉傳諷之”的時候,李、杜也就覺得不新鮮了。同樣,當杜牧、李商隱、張祜等走上文學舞台中央的時候,白居易老先生自然多少有過時之感了。正如一千年後的中國文壇一樣,各領風騷多少天,又有新人在頭前,這一點也不值得奇怪,其實倒是文學發展的正常之道。

若是就老人家自個兒在台上,唱獨角戲,跟頭把式,跳來竄去,氣喘噓噓,血壓上升;雖然霸住了這塊舞台,風光透頂,可卸裝之後,對著空蕩蕩的戲園子,恐怕也難免“荷戟獨彷徨”的蒼涼感吧?

現在,很難懸擬白居易在洛陽履道裏過著飲酒、彈琴、賦詩、遊山玩水的日子時,對於這幫青年詩人突然被文學舞台的燈光照亮,而自己卻不免有一點點冷落,會是怎麼一個反應?會不會為此氣得胡子飛起來拍桌子?會不會挑錯找茬,冷嘲熱諷來宣泄一番?如果真是缺乏風度的話,也沒有什麼,人嘛,有幾個堪稱得上是完人的呢?

據同時代的另一位詩人皮日休的文字《論白居易薦徐凝屈張祜》,和宋代計有功的《唐詩記事》,老先生對於張祜大概有些成見,總是不能釋然於懷。821—824年(長慶年間),白居易任杭州刺史,詩名、政聲、輿情、人望都正是在如日中天的階段。一心獵取功名的張祜,曾經托門子,走關係,希望得到白居易的青睞,舉薦自己到長安應進士試,這是當時知識分子攀登龍門的惟一捷徑。而京城應製主要是考詩賦,這一點,張祜有充分自信。若是樂天先生肯於推薦他,來一段優褒有加的評語,肯定能起到一言興邦的作用。

但是,他沒想到,白居易的確寫了推薦信,但薦舉的並不是他,而是那個“二分無賴是揚州”的徐凝。這顯然是白居易有意識的錯誤判斷,存心要使張祜難堪的,他不會糊塗到連這兩個人水平高低,都分不出來。看來,他也免不掉前輩作家不大願意後來居上的心胸狹隘的毛病,存心要壓製這個具有實力的後起之秀罷了!文人,即或是很了不起的大家巨匠,也未必能完全克服人類自身的弱點,那就是嫉妒的天性。他也寫過《上陽白發人》之類的作品,但其影響終究不敵張祜的“宮詞”,這無論如何不是一件讓老先生高興的事。嫉妒之火一旦燃燒起來,哪怕是長者,也會不管不顧,做出一些貽笑大方的糗事來的。

一位有聲望的前輩,情不自禁地和青年人過不去,鬧別扭,鼻子氣歪,五官挪位,找兩個不成器的跟屁蟲,當打手,古往今來,豈止這位白老先生呢?

“九華山前雲遮寺,清弋江村柳拂橋”,池州筆會期間,與會的詩人們自然是“書生意氣,揮斥方遒”,詩興大發,遊興更濃。毛澤東的“糞土當年萬戶侯”句,很可能源出杜牧在這次筆會後寫的那首《登九峰樓寄張祜》的“千首詩輕萬戶侯”。九峰樓,一作九華樓,清《一統誌》雲:“在貴池縣九華門上,唐建。”杜牧自然要請張祜登樓遠眺的。也就在這座樓上,杜牧才了解他的這位朋友為什麼總這樣“坐愁身兀兀”的一生了。

這雖是過去快二十年的事情了,但張祜一提起來,仍然覺得白居易把自己置於徐凝之下,十分的沒麵子。其實,他哪裏知道前輩獨獨對他不能容忍的底裏呢?

那是826年(寶曆二年),張祜南遊姑蘇,這時白居易任蘇州刺史,他去拜謁的時候,白居易戲稱他的詩“鴛鴦鈿帶拋何處,孔雀羅衫屬阿誰”為“問頭”詩,而張祜也大模大樣地跟白居易開玩笑,說他的“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為“目連經”。據《唐摭言》稱,一時傳為詩壇佳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