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千首詩輕萬戶侯”――晚唐詩人杜牧、張祜的一次“池州筆會”(1 / 3)

公元845年(唐會昌五年)的秋天,以寫“故國三千裏,深宮二十年,一聲河滿子,雙淚落君前”(《宮詞二首》其一)而聲譽鵲起的桂冠詩人張祜,從江蘇丹陽寓地出發,一路車船勞頓,風塵仆仆,趕到安徽池州,去參加一次杜牧發起的、青年人的、新銳的、然而也是寥落的詩人筆會。

此時,江河日下的唐代詩歌,也已到了一唱三疊、餘音繞梁的尾聲了。

至少在唐代,中國文學的命運和國家的盛衰,是相通的,兩者的走向趨勢也是一致的。國家強大,文壇興旺,反之,國勢日蹙,文運也就衰微。在安史之亂以前,唐帝國統一宇內,四海歸心,這時也是唐代文學最輝煌的日子。隨後,進入九世紀以來,由於節度之戰,朋黨之爭,甘露之變,宦官之禍,帝國便日益地陷入內憂外患之中,無法自拔,一直到民不聊生,導致黃巢暴動,最後走向滅亡為止。這一段如今稱之為“晚唐”的中國文壇,實際已是強弩之末,比之盛唐的璀璨詩篇、珠璣文章,根本不能同日而語了。

816年(元和十一年),人稱鬼才的詩人李賀,像一顆隕星,在天空發出炫目的光亮以後,迅即消失。才二十六歲的天才,突然夭折殞謝,對唐代文壇來說,實在不是一個好的兆頭,隨之而來的便是文壇巨星接二連三地逝去。819年(元和十四年)柳宗元卒,624年(長慶四年)韓愈卒,831年(太和五年)元稹卒,842年(會昌二年)劉禹錫卒,843年(會昌三年)賈島卒。很像秋末初冬,風吹霜打一樣,樹葉紛紛凋零,僅剩下光禿禿的枝幹了,一片肅殺蕭條景象。這時候,惟一健在的,稱得上扛鼎的文學前輩,也就隻有白居易了。

不過,這次筆會,並沒有邀請這位老一代的詩人參加,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文學這東西,一代人有一代人自己的藝術追求,老爺子認為是好的,年輕人未必讚同。同樣,後來者的探索和實驗,上了年紀的,有著光榮史的先行者,也許會不以為然。所以,杜牧免了這番客套;何況,白居易晚年的官做得很大,太子賓客,刑部尚書,可不是他謫居江州司馬落魄那一陣了。如今,致仕以後,和那位能歌善舞的蠻子樊素小姐,寓居在東都洛陽城履道裏的一座大宅子裏,是老太爺級的大人物,過著清雅悠閑的生活,加之身體狀況欠佳,輕易也請不動大駕的了。

這次筆會是杜牧一手策劃的。他是當時詩壇新一代的領銜人物,和李商隱基本上算是唐詩的壓軸戲了。他既是很有名氣的詩人,又是領俸祿的政府官員,這個時候他正好擔任池州的刺史,也就是當地最高的行政長官。因此,他來操持這次筆會,多少是可以利用一些職權之便的,在州裏的小招待所,吃啊住啊的,用個車什麼的,總要看刺史的麵子,適當少收點錢吧?而且,池州的山水風光,也很值得一看。他自己寫過的那首膾炙人口的《清明》詩裏,“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的那個村子,就在他管轄的這個州範圍之內。

相比之下,興衝衝趕來參加筆會的張祜,相形見絀,不免有點遜色了。那時的文學個體戶,可比不上今天那些文學大腕,連軟臥也坐不起的,更甭說有自己的轎車,直接從江蘇開到安徽去了。有點寒酸,有點淒慘,所以,此人一輩子想當官,但總是不走官運,總是抑鬱不得誌,到死也隻是個“處士”,是個“自嗟窮賤”的酸丁。杜牧所以特地把張祜從丹陽邀請來,自然是因為他們之間的友誼,和聲氣比較相投的緣故了。

而相投的主要方麵,說到底,也就是當時年輕文人,比之前輩瀟灑浪漫走得更遠的縱情聲色、尋歡作樂、浪漫輕靡、頹廢放任的生活態度,以及在創作中反映出來的放浪不羈、流於頹唐、甚至輕薄的文學傾向。他們身上表現出的這種世紀末的苦悶,消極沒落的思想情緒,是和整個時代無法克服的社會矛盾相聯係著的,是元稹、白居易那個時代,也是更早的李白、杜甫那個時代所沒有的。所以,沉溺聲色之中,也是另一種形式的消極擺脫。

從杜牧的“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和張祜的“人生隻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這些詩句看,當時四十出頭年歲的杜牧,和年齡大約要大十來歲的張祜,大部分時間是在揚州度過的,是在放浪形骸的浮綺淫靡生活中,有了密切的來往。

唐代的揚州,是一個內外商貿口岸,街市繁華,店鋪林立,巨富豪商,紛至遝來。同時,又是一個文化中心,詞人墨客,酬唱應和,歌樓舞榭,仕女如雲。所以,揚州自然也成了一個聲色犬馬的消費城市。這裏還要提一下同時期的另一位詩人徐凝,他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也是有名的詩句。可以想象這些年輕詩人,在“二十四橋明月夜”裏,“春風十裏揚州路”上,是怎樣的紙醉金迷,狹邪冶遊了。

不過,這僅是末一代詩人的一個生活側麵,在那樣一個動亂紛爭、國無寧日的時代裏,詩人的良知,還是繼承唐詩“憂濟在元元”的傳統,杜牧的“平生五色線,願補舜衣裳”,表現了他拯物濟世、憂國憂民的抱負。他的詩、賦、古文,是晚唐最有成就的。而且,他還是一位有才幹、有見解的政治家。由於他對晚唐的社會政治有著清醒的認識,屢持批判的態度,所以,在朝廷裏,他是經常議政談兵,慷慨陳詞的。由於切中時弊而獲罪權貴,他又不善逢迎,才被排擠出長安的。所以,生性耿介的他,在仕途上自然不會得意,流連風月場中,恐怕也是一種苦悶的宣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