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文夫寫過一個中篇小說,題名《美食家》,他從此也獲得了一個“美食家”的頭銜。而且馬上被法國美食家協會聘為資深顧問,還專程到法國各地去美食一周。其實,他對於番菜的興趣,未必多麼熱烈。若有一碟花生米,二兩老酒,加之談得來的老朋友,我看他會更加其樂融融的。所以,到蘇州,他陪你觀光,有他自己的一條路線;他請你吃飯,有他自己的一家餐館。
還有一位故去的汪曾祺先生,江蘇高郵人,那個地方,以產鹹鴨蛋聞名。我看他屢屢寫些他家鄉的農家小吃,和他抗戰時期在西南聯大當學生時,吃過的什麼雲南過橋米線和油雞□等等文字,其意似乎並不在吃,而在於往事的回憶,看來懷舊比那些食物更令他陶醉。但是,他懂得美食,甚至親自操刀,表演一兩手,以博一粲。
張賢亮在他的《綠化樹》裏,那位馬纓花女士開的“美國飯店”中,她的兩位情敵為一兩塊烤白薯而差點決鬥,吃隻是為了苟延殘喘,為了活命,饑餓使人扭曲得丟失了最後一點尊嚴。然而,那終究是陳舊的故事了,對如今吃得太飽的文壇,已失去產生切膚之痛的共鳴,於是,他也就投筆從戎,搏戰於商場,長袖善舞的他,出入星級餐廳,品嚐極品大菜,“美國飯店”那張褪色的老照片,恐怕難得翻出來一閱了。
會吃,懂吃,是一種天分;會吃,懂吃,而且有可能吃,那是一種幸福。
當年住在北京西郊的破屋茅簷裏,撰寫《紅樓夢》時的曹雪芹,“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已經貧窮到了“茅椽蓬牖,瓦灶繩床”的地步。這位毫無疑問是“美食家”的他,再去回味那些曾經吃過的美食,可想而知,舌上的味蕾該是怎麼一個苦澀感受了。大師在失落的悵惘,追憶的痛苦之中,在追悔失去的一切,在遺憾中補綴那張煙消雲散的記憶之網時,空空蕩蕩的嘴巴,該是多麼煎熬了?
我發現,這位文學大師,在他筆下,一旦寫到金陵那條街上,鍾鳴鼎食之家,宴遊飲樂,大吃二喝時,凡與嘴巴有關細節,無不特別的來勁,抖精神,傾情不已。那次攜蝗大嚼,那次螃蟹宴,那次壽怡紅群芳夜會,那次劉姥姥吃茄鯗,那次白玉釧親嚐蓮葉羹……,他在敘述過程中的陶醉之情,追悔之意,碧落黃泉,傷心往事,盡管不著一字,卻是我們在讀這部不朽之作時,能夠充分感受到的。
也許,美食和美文有些什麼必然的聯係?
是不是由此類推,不能領會美食之美的作家詩人,怕也難以寫出美文之美?
由此,我在研究東坡先生的全過程中,始終納悶,此公好吃喝,善啖肉,能下廚,會燒菜,胃口奇佳,口福極好,是否因此他才寫出千古傳唱的詩詞,淋漓盡致的文章,風流嫵媚的書法?
有這種可能嗎?
在中國,一般人的所謂“口福”,重點有二:一,有得吃,二,吃得下。明代權相張居正,從北京南下,經冀、魯、蘇、皖到湖北江陵老家,給他老爹辦喪事,一路所過州府衙門,為他準備吃喝,可謂煞費苦心,山珍海味,水陸畢陳,以討得這位首輔歡心。誰知張居正對著眼前桌麵上數十道菜肴,皺著眉頭,埋怨道,竟沒有我想下筷子一嚐的。
沒得吃,自然沒有口福,有得吃而吃不下,也算不得有口福,隻有蘇東坡,除了有得吃,和吃得下之外,還要加上兩條:一條是即使沒得吃,也要想法滿足自己的口福,一條是他把吃當作其樂無窮的事。確實如此,蘇東坡一生,放浪形骸之外的瀟灑豁達,吃得快活,是他文章寫得千古不朽的基本要素。
老實說,在中國,一般老百姓,知道《赤壁賦》、《念奴嬌·大江東去》、《寒食帖》者,遠不如知道“東坡肉”、“東坡肘子”者多。我在他老家四川眉山,品嚐過這道名菜,也在杭州西子湖畔,欣賞過這道佳肴。要論解饞、實惠,而且肚子還比較地空淡乏油的話,那麼足以大快朵頤者,非此物不可。
肥而不膩,瘦而不柴,東坡肉堪稱豬肉菜肴裏的上品了。所以老百姓,尤其位居下層,消化能力特強,但經濟實力稍差者,一聽到“東坡肉”這三個字,馬上想起那碗色澤紅亮,形整不散,軟爛如腐,鮮香不膩的佳肴,立刻湧上來口水和食欲。張居正絕不會生出這種胃口,而蘇東坡這位文人,可貴在他的大眾觀點、平民精神,可貴在他不在乎“肉食者鄙”的訕誚,而能夠與民同樂,居然於無意中發明了一種吃法。文人而能領導美食,此公為第一位。
但別小看紅燒肉,毛主席就很愛吃的,並認為有補腦之功效。此說是否有科學依據,待考。但蘇東坡的詩、詞、文、賦,確實是汪洋恣肆,不可一世,很可能與他愛吃豬肉,攝取什麼特殊營養,使他的腦細胞發達,有點什麼聯係?包括他的揮灑自如的書法,也有點像“東坡肉”那種肥腴飽滿的韻味。可以想象東坡先生酒足飯飽,意興酣暢,即席揮毫,龍飛鳳舞的雍容放達。這種大度,決不是餓肚漢或患有嚴重胃潰瘍病人所能具有的。相信他創造的這種佳肴,一定為他的文思提供不少助力。
大多數中國人可能未必背得出蘇東坡的詩詞,但沒有領教過,或者索性不知道“東坡肉”和“東坡肘子”者,恐怕為數甚少。在中國犖犖大觀的菜係食譜中,能以一個作家詩人的名字冠名珍饈,這光榮隻有蘇東坡享有,實在是使得一向上不得台盤的文人揚眉吐氣的。
大家都曉得東坡肉這道菜,典出杭州,不過到西湖的人,更熱衷炸響鈴,炒鱔糊,龍井蝦仁,西湖醋魚。四川眉山,因為是蘇軾的家鄉,也沾光推出了東坡肘子。有一年我到峨眉山,途經該城,有幸嚐到此味,除價格公道外,別的就沒有留下什麼印象了。
其實,東坡肉的最早發源地,是湖北黃岡。1080年蘇東坡謫居黃岡,因當地豬多肉賤,才想出這種吃肉的方法。宋代人的周紫芝,在《竹坡詩話》中記載:“東坡性喜嗜豬,在黃岡時,嚐戲作《食豬肉詩》雲:‘黃州好豬肉,價賤等糞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他自美。每日起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
後來,1085年蘇軾從黃州複出,經常州、登州任上返回都城開封,在朝廷裏任職,沒過多久,受排擠,1089年要求調往杭州任太守,這才將黃州燒肉的經驗發展成東坡肉這道菜肴。他在杭州,做了一件大好事,就是修浚西湖,築堤防汛,減災免難。杭城的老百姓為了感謝他的仁政,把這條湖堤稱作蘇堤。堤修好時,適逢年節,市民為了感謝他,送來了豬肉和酒。東坡先生倒很有一點群眾觀點,批了個條子,說將“酒肉一起送”給那些在湖裏勞作的民工。結果,做飯的師傅錯看成“酒肉一起燒”,就把兩樣東西一塊下鍋煮起來,想不到香飄西湖,令人饞涎欲滴。這就是色濃味香,酥糯可口,肥而不膩,瘦而不柴的東坡肉的來曆。於是,慢火,少水,多酒,便成了製作這道菜的訣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