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是個命運不濟的才女。她的這句詩,幾乎像讖語一樣,昭示了她不幸的一生。試想,一朵飄零的落花,跌進流水之中,任由沉浮的際遇,難以自主的命運,不正是她命途多舛的形象寫照麼?
紅藕香殘玉簟秋,
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雲中誰寄錦書來,
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
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這是她的早期作品,當作於1103年(北宋崇寧二年)的秋天。
那年,李清照二十歲,也是與趙明誠婚後的第三年。花樣年華,新婚燕爾,應該是女人最好的歲月。然而,“花自飄零水自流”,實在是句極不吉祥的讖詩,像埃及金字塔裏那條法老的咒語,“誰要觸動了我,誰就不得好死”那樣,其應驗之靈之準,使得她的一生,簡直脫不開“花自飄零”四字。而且,正是從這首詞開始,被流水不知帶往何方的飄零命運,也就開始了。
這既是一個女人的悲劇,也是一個文人的悲劇,更準確地說,是中國封建社會的政治絞肉機中,一個無辜女詩人的悲劇。
故事得從1100年(元符三年)說起。正月,哲宗駕崩,趙佶嗣位,是為徽宗。這個在中國曆史上數得著的昏君,一上台,便倒行逆施起來。
1102年(崇寧元年)夏五月,將司馬光、文彥博、蘇軾等,籍為“元祐奸黨”。
七月,李清照之父李格非,“以文章受知於蘇軾”(《宋史》),為蘇門後四學士之一,順藤摸瓜,在劫難逃。七月乙酉,定案“元祐奸黨”十七人,李格非名列第五,罷官。
九月,宋徽宗禦書奸黨人名,凡百有二十,刻石京師端禮門,以示儆尤,李格非名列其中,充軍廣西象郡。
1103年(崇寧二年)四月,毀司馬光、呂公著等繪像,及三蘇、秦、黃等人文集。
九月,令天下監司長吏廳各立“元祐奸黨碑”。黨人碑刻三百零九人,李格非名列第二十六。
1104年(崇寧三年)詔禦書所書寫之奸黨,不得在汴梁居住,凡親屬,無論親疏,遣返原籍。
1106年(崇寧五年)春正月,彗星出西方,太白晝見,詔求直言,方有毀碑之舉。
1108年(大觀二年)春正月壬子朔,宋徽宗大赦天下,黨禁至此稍弛。(據上海古籍出版社《李清照集箋注》)
據說,宋太祖趙匡胤登基後,有過一條不成文的規定,不得殺諍臣,不得殺讀書種子。是否如此,未見正史。但趙姓皇帝對待知識分子,尚屬禮遇,不算那麼刻薄。在中國封建社會中,文人做官,做到部長級、國務委員級、副總理級的高層職務,也就隻有宋朝的範仲淹、王安石、歐陽修、司馬光、蘇軾等人,達到如此官位。他們出入宮禁,位列中樞,掌握機要,籌謀決策,真正受到帝王重用,那才真叫當官,絕不是當擺設,充玩藝,起花瓶作用的閑差虛位。有職有權,有威有勢,足夠讓今天已做官的、想做官的作家,或者詩人,豔羨不已。
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也非等閑人物,以禮部員外郎,拜提點京東刑獄,作為河南、山東一帶的司法廳長、警察總監,官也做得不算小的。所以,平心而論,混賬如趙佶者,盡管修理文人,不遺餘力,通過黨人案,大搞宋朝的政治運動,倒沒有開過殺戒,沒有砍人腦袋,總算不違祖宗規矩。不過,他先打“元祐奸黨”,後打“元符奸黨”,雷厲風行,嚴懲不貸,鬥爭從嚴,處理也從嚴,充軍發配,妻離子散,打得大河上下,京師內外,殺氣騰騰,鬼哭狼嗥,也是蠻恐怖的。
最滑稽者,居然還有平反改正、落實政策一說。“元祐奸黨”案,從1102年,到1108年,也頗符合當代政治運動“七八年來一次”的大限,實在讓人不禁感歎係之。曆史原來是一條環行路,敢情這一切都是古已有之的,能不令人咋舌?
北宋自神宗變法以來,到徽宗的雙打,知識分子就不停地被翻燒餅,烙了這麵再烙那麵,烤焦這邊,再烤那邊,今天把這撥打下去,明天把那撥抬上來,後天,給打下來的這撥昭雪,再後天,又將抬上來的那撥打下去。這過程,正是李格非所不幸趕上的,在哲宗朝元祐年間蜀黨被起用,到了徽宗朝崇寧年間洛黨抬頭,又被打下去的厄運。
可是,“元祐黨人”都是正直的知識分子,都是有才氣的文人,而“元祐黨人”的對立麵,幾乎無一不是小人。一般來講,古往今來,君子是搞不過小人的,可小人要搞君子的話,無不心毒手辣,極盡刁鑽刻薄之能事。這種銘刻在石板上的“元祐奸黨碑”,就是中國一大發明,比西方的恥辱柱,不知早了多少年?隨後,在中國曆次運動中出現過的大字報、戴高帽、批鬥會、噴氣式,追本溯源,都是借鑒宋徽宗的這一手。
士可殺而不可辱,整人的人,對付知識分子,無一不是極盡羞辱之能事。
我不禁想起個人的遭遇,1957年,我到太行山深處的鐵路新線接受勞動改造。他們喝令我,必須端著飯碗,在工地食堂立有“右派分子李國文吃飯處”的木牌那兒進食。頓頓如此,天天如此,這歹毒的主意真虧他們想得出來。現在來看,他們當然不是從宋朝學來的高招。但我相信所有這些整人的人,其人性惡的本質,都是胎裏帶,都是無師自通自學成才的。
現在已經找不到李格非到廣西以後的情況資料,是不是也要捧著飯碗,到奸黨碑旁就餐呢?那就不得而知了。但是仍在開封的李清照,日子是不怎麼好過的。第一,她不能不掛念謫放遠方的老爹;第二,她不能不犯愁自己要被遣送的命運。株連一說,雖然出自秦朝,但是曆朝曆代的統治者,無不奉為圭臬。宋朝,不可能有偉大領袖的“可以教育好子女”的“給出路”政策,但不可能沒有以蔡京為首的“雙打辦公室”,以高俅領銜的“清查奸黨工作組”。在中國,隻要一搞運動,整人者,層出不窮,告密者,紛紛出籠,檢舉者,望風撲影,打小報告者,如影隨形,立刻就是一個人才輩出的興旺景象。一個詩詞寫得如此出色,人品生得如此出眾的女詩人,能逃脫得掉這麼許多業餘警察的眼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