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好?時間說了算。
時間是位特有耐心的老人,根本不買炒作的賬,炒過初一,炒不過十五,無論怎麼樣的嘩眾取寵,不擇手段,吹吹打打,鑼鼓喧天,在時間麵前,總有喧囂複歸於平靜的那一刻。到了這一天,或許這位作家還健在,令他欲哭無淚的,是他的作品早就翹了辮子,那些曾經炒作得天翻地覆的書,早化成紙漿,成為再生紙,供擦屁股用了。說實在的,倒不是時光無情,而是這位精於炒作的作家,缺乏真正的詩外功夫。所以,重溫八百年前愛國詩人陸遊的這句名言,也許更有益於文學。
原詩是這樣的:
我初學詩日,但欲工藻繪。中年始少悟,漸若窺宏大。怪奇亦間出,如石漱湍瀨。數仞李杜牆,常恨欠領會。元白才倚門,溫李真自鄶。正令筆扛鼎,亦未造三昧。詩為六藝一,豈用資狡獪?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示子□》·《劍南詩稿》卷七十八)
這是陸遊在山陰(即今之紹興),給他兒子陸遹寫的一首詩,時為公元1209年(南宋嘉定元年),他八十四歲,很快,他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因此,將這首詩視作詩人的一份文學遺囑,也無妨。
陸遊(1125—1210),寫了不計其數的詩,我想與他“功夫在詩外”所積累的文學資源有很大關係。研究者認為,他一生至少寫有二萬首詩,這實在是個驚人的數字。多,也許並不難,多而好,那就不容易了。我粗略地算了一筆賬,他二十歲開始作詩,到八十五歲離開這個世界為止,他寫了將近六十五年的詩,設以二萬來除,一年三百零七首,幾乎日均一首,這種驚人的寫作速度,這種艱辛的創作勞動,在文學史上是不多見的。
現在收入詩集中者,經他自己刪減,存詩共約九千三百首,數量仍很可觀。
在文學史上,詩的數量超過他的詩人,有,但詩的質量通常不佳;詩的質量、水平與之相埒的詩人,有,但數量上是無法與之爭鋒的。所以,這樣一位高產兼之優質的大詩人,他所說出來的創作見解,必然具有可資借鑒之處。而且,應該看到,他是寫給自己兒子的,私底下的交談,肯定是無隱無諱的真情實感。
回顧當下一些大老,為眉清目秀的女作家,所寫的情不自禁的序跋,一些重量級評論界推手,為時尚,為新銳,為大腕,為有錢的文學票友,所寫的充滿銅臭的篇章,那種弗洛伊德,那種功利主義,陸遊這首詩中是找不到的。
現在來看這首詩,開明宗義,“我初學詩日,但欲工藻繪”,證明他是不遮不掩地跟他兒子,坦承自己初學寫作時的淺薄。我記得,俄國(那時為蘇聯)詩人葉甫圖申科訪華,我曾陪同他們訪問南京、上海、廣州,旅途中閑談文學,涉及當時文壇上詩歌的朦朧派之爭、文學的現代派之爭,此君突發奇論,說,這就像人一輩子總要發作一次麻疹,是一次不可避免的過程。然後,謝謝上帝,就終身免疫了。
這大概也是他個人的文學經曆。
著意於形式的探索,而忽略作品的豐富內涵,努力於唯美的追求,罔顧現實的多彩多姿,是初入道的作家或詩人,難以回避的表現欲望。甚者,熱衷於別致,著力於獵奇,興味於叛逆,肆意於顛覆。更甚者,否定曆史,否定傳統,乃至否定一切,像小叭狗那樣狺狺然地尋釁挑戰。這種可笑的弑父傾向的幼稚心態,完全可以理解。古今中外的詩人作家,這是一條必須蹚過的河,哪怕過了河,穿上鞋,再回到活生生的現實中來,重新起步,這“藻繪”的浮淺之水,不蹚一下,也許永遠停留在河的彼岸了。
八百年前的兩宋詩人,是喝五代“花間”的母奶成長的,這種胎記的痕跡,是不那麼容易褪去的。開一代文風的歐陽修,唱大江東去的蘇東坡,也是這麼一條路走過來的。有一次,蘇東坡對黃庭堅說:“有些日子不見閣下,你怎麼學起柳七來了?”柳七,即柳永,是香豔詞的大宗師,別看東坡先生很正經地批評黃庭堅,其實他自己也頗擅此道,其情愛文字寫得風流旖旎,不亞柳七的。歐陽修就更是行家裏手了,這位政府要員,文壇領袖,也是歌場舞榭中的鶯鶯燕燕們鍾愛的情詩好手,有一首朱淑貞的《生查子》,即“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竟混編進了他的詩集裏,而不覺非其作品。可見他們看不大起柳永,但也忍不住小試身手,以絢麗、華彩、香豔、甜軟的語言,以纏綿、悱惻、輕柔、浪漫的感情,寫下許多“藻繪”詞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