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詩思出門何處無?”――文學史,從來不相信作家的悲情,更相信實力(1 / 3)

這句詩,出自南宋陸遊,他認為,何處無詩?

但一個作家,所寫的詩,其好壞高下,是受經曆、閱曆、見解、識悟這些“詩外功夫”所製約的。當然,對作家起作用的,還不光是對於外部世界的認知,才智、學養、操守、德行……等等形而上的東西,同樣也是詩人要想寫出好詩的“功夫”。

所以,“功夫在詩外”,陸遊主張身體力行的實踐,格物致知的探索,血肉交融的感應,砥礪磨淬的曆練,求得詩的純粹。但與曆來所強調的詩的政教作用,美刺意義不同的,他主張回到現實,投入生活,可他不特別在意詩的使命說,教化說,功能說。

通俗地說,詩寫好了,一切也就自然有,詩寫得不好,再多的添加物,也無濟於事。正如一碗沒有煮熟的麵條,加上再多的澆頭,還不是一塊兒倒掉。所以,盡管他是一位憂國憂民,滿腔熱血,全身心投入抗敵複國,終其一生在戰鬥著的詩人,甚至死而為鬼,也囑咐兒子“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示兒》)的愛國者,但是,他相信“詩思出門何處無?”(《病中絕句》)在沸騰的現實生活中,何處無思?何處無詩?這種沒有添加劑的來自現實的認知,才是真正的詩。

把文學與生活的關係,從強製的外在效能,回歸到自然的內在本體,由實用的功利主義,回歸到審美的藝術領域,陸遊敢悖前人的定論,表現出一位大師的自信,這樣,也使他成為宋代最傑出的詩人,不是“之一”,而是“惟一”。

清人趙翼在《甌北詩話》中,也持這種看法:“宋詩以蘇、陸為兩大家,後人震於東坡之名,往往謂蘇勝於陸,而不知陸實勝蘇也。”我想,陸所以勝蘇的一點,就在他的這種藝術的自信和覺悟上。陸放翁“詩外功夫”說,倒百分百地意在詩內。惟其詩外功夫紮實而又充分,所以,他的詩詞,在文學史上得以不朽。他的活法,他戰鬥愛國的一生,也是中國文人的榜樣。

另一種與陸遊原說風馬牛不相及的“詩外功夫”,則是近日文壇上諸老諸少,諸男諸女,心照不宣的說法了,他們所宗奉百分百地與文學毫不搭界,純粹為功利性十足的商業營銷行為。在物質社會裏,作為飲食男女的作家,尊崇這種炒作式的“功夫在詩外”,已經成為文壇的正常風氣。因此,提到今天的“功夫在詩外”,便十分地泄氣了,大家絕對知道這是一種負麵的評價,然而,卻樂此不疲。

老實講,在文學這個圈子裏,還有幾位沉得住氣,不進行火爆的炒作呢?隻是有炒作得飛沙走石,天昏地暗,和炒作得恰到好處,不溫不火的區別罷了;隻是有炒作得令人惡心,感到厭煩,和炒作得見好就收,適可而止的區別罷了。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政策下,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價值規律的催動下,潔身自好,清高自許,謹守節操,安貧樂道的中國作家,又有幾許?

一本書,百分之百的寫作,百分之二百的功夫在詩外,這是老實人。

一本書,百分之五十的寫作,百分之四百的功夫在詩外,這是時代驕子。

而一本書,百分之十的寫作,百分之一千的功夫在詩外,那就是毫無疑義的當代英雄。

更有甚者,一本書,百分之零的寫作,百分之一萬的功夫在詩外,這種天王級的炒作恐龍,這幾年,風起雲生,也頗出現過幾條,能夠親眼目睹這種呼風喚雨的過程,也算是三生有幸的事。

炒作已經達到如此荒唐境界,哪怕你的詩很差,差得令人掩鼻而走,哪怕你的小說很爛,爛得令人不忍卒讀,沒關係,隻要用足心思製造轟動,隻要舍得力氣吆喝叫賣,隻要不怕大風扇了舌頭,隻要不在乎背後戳脊梁骨,功夫做足,魚目混珠自不必說,功夫做大,甚至曬蔫的土豆能夠賣出中藥天麻的價。因此,不炒,不出作家,不大炒,不出大作家,已成共識。炒作,是新世紀文壇的登龍術,是最不需要真本事的成名路,也是極容易騙到銀兩的生財法。

嗚呼!麵對這怦然心動的誘惑,又有幾位抵擋得住呢?

甚而至於一些平時大家仰著臉看的大師、名流,也覺得錢不紮手,名不燙手,大炒而特炒自己起來,狠下詩外功夫。有的年紀一大把,著作快等身的超大師、極名流,也忍不住搔首弄姿,老黃瓜刷綠漆——裝嫩,拋頭露麵,參加到這支炒作大軍中來興風作浪,真讓人為那把炒得快散架的老骨頭痛苦。

說到底,這後一種的“功夫在詩外”,誰心裏都明鏡似的,實際是對自己的才智,對自己的創作能力,對自己還是不是文學界的一個蟲子,極端缺乏自信的表現。

惟其不自信,才求諸炒作。

其實,寫不出,寫不了,寫不好,是文人之常,誰都會有江郎才盡的那一天。你不服氣,你不認輸,要一直寫到死,像馬克思那樣,死在寫字台上,那也隻好悉聽尊便。但這種炒作出來的聲名,鏡花水月,朝露暮雲,是算不得數的。即使開了十次討論會,二十次座談會,三十次新聞發布會,一百家媒體蒞會捧場,一千個評論家寫了一萬篇文章叫好,又如何?好東西,永遠是好東西,不炒,也是好東西;不好的東西,永遠是不好的東西,炒,也不是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