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我亦平生傷偏迫”――被元明清三朝冊封為聖人的一次私生活曝光(2 / 3)

據楊和甫《行都記事》:“朱晦庵為倉使,某郡太守頗遭捃摭,幾為案治,憂愁萬端。未幾,晦庵為節他路,喜可知也。有寄居官者,因招守飲,出寵姬,歌大聖樂,末句雲:‘休眉鎖,問朱顏去了,還再來麼?’太守為之起舞。”他離任,大家開慶祝會,他調走,眾人如釋重負,一個人,混到大家恨不能送瘟神似的盼他滾蛋,這張“朱顏”,至少要在冰箱裏凍了一些時日,才有這種令人望而生畏的凜然之氣。

小詩小詞寫得很俏皮的嚴蕊,應該是個生性活潑的女子。盡管她操的職業,很近乎時下女作家小說中,招之即來,來之能戰的女主角,但她的詩詞,倒還追求風雅。她有一首《如夢令》,即席賦成,倒也不俗。

道是李花不是,

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與紅紅,

別有東風滋味。

曾記曾記,

人在武陵微醉。

(《賦紅白梅花》)

唐宋間,有專門侍候官老爺們宴遊娛樂,吹拉彈唱,席間陪酒,夜晚伴宿的官妓,直到明代,才由朱元璋禁絕。嚴蕊雖是營妓,但酷愛文學。她出賣身體,可作品離褲襠很遠。我們知道,在封建社會中,一個女性,隻有不專屬於某個男人,成為每個男人都可以占有的公眾人物,她才能擁有知名度,知名度愈高,其相對的自由度也愈大。因此,嚴蕊以其才女的身份,傾情於賞識她的知州唐仲友,是可以理解的。正如《巴黎聖母院》裏的愛斯米拉達,寧可接近伽希莫多,也要離那個克洛德副主教遠些,是她的自由。

雖然,新任浙東提舉的朱熹,也是遐邇皆知的文人,但戴著理學家麵具,披著道學家衣冠的他,那張一本正經的“朱顏”,可能使她舉步趑趄。也許她像夜總會小姐,將不想服侍的客人放了鴿子,曾經惹得朱大人不悅過。加之,唐仲友譏彈朱熹,相當冒犯,朱的這一肚子的火,發不出去,於是,先將唐的相好嚴蕊,捉將官去。

“朱晦庵以節使行部至台,欲摭與正之罪,指其嚐與蕊為濫。係獄月餘,蕊雖備受箠楚,而一語不及唐。然猶不免受杖,移籍紹興,且複就越置獄,鞫之,久不得其情。獄吏因好言誘之曰:‘汝何不早認,亦不過杖罪。況已經斷,罪不重科,何得受此辛苦邪?’蕊答雲:‘身為賤妓,縱是與太守有濫,科亦不致死罪。然是非真偽,豈可妄言以汙士大夫,雖死不可誣也。’其辭既堅,於是再痛杖之,仍係於獄。兩月之間,一再受杖,萎頓幾死,然聲價愈騰,至徹阜陵之聽。”(周密《齊東野語》)

後來,朱和唐的官司,一直打到宋孝宗那裏。“壽皇問宰執以二人曲直,對曰:‘秀才爭閑氣耳。’仲友眷官妓嚴蕊奴,晦庵係治之。後晦庵移官,提刑嶽霖,行部至台,蕊乞自便。嶽問之曰:‘去將安歸?’蕊賦《卜算子》,嶽笑而釋之。”(邵玄同《雪舟脞語》)

這首《卜算子》,寫得也頗有風致。

不是愛風塵,

似被前緣誤。

花開花落自有時,

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

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滿頭,

莫問奴歸處。

朱熹報複不了唐仲友,那小女子嚴蕊被他無端地收拾以後,成了高風亮節的聖女貞德,著實讓他血壓升高,兩眼發黑。其實,朱熹生前,仕途上起起落落,文場上名大實虛,並不十分得意,尤其晚年扣上一個“偽學”帽子,名譽掃地,很灰頭土臉一陣。他是死了以後才逐漸風光的。這就是老百姓所說的高燈遠亮的道理了,距離越近,燈下越黑,距離越遠,不關痛癢的後代之人,通常都采取模糊哲學了。凡“以一眚而掩大德”者,都是太近,太了解,太知根知底而帶有感情色彩的看法。慶元六年,朱去世,又隔了七年以後,好運才來臨。嘉定元年,寧宗諡曰文,封信國公,紹定間,理宗改封徽國公,從祀夫子廟,這時已是宋末。

宋亡,他繼續走紅,由元而明,而清,逐步升值為聖人,被徹底神化起來。每朝的最高統治者,都要頒行詔書,確定他對《四書》解讀的壟斷地位。於是,他的《四書集注》一書,說是中國儒生的《新約全書》,是不過分的,而這位朱文正公,被追捧得比耶穌教徒所信奉的使者,或者先知,還要聖明些。四時八節,孔孟之徒要向他三牲上供的,哪怕窮鄉僻壤,也不成敬意地要端上一盤煮得半生不熟的冷豬頭,請他老人家享用。

在舊中國科舉取士時代,《四書》,是“學而優則仕”的敲門磚。《紅樓夢》一書中,那位也屬偽君子一族的賈政,對家塾的教育方針,發表意見時講過:“你去請學裏老爺安,就說我說的,什麼《詩經》、古文,一概不用虛應故事,隻是先把《四書》一齊講明背熟,是最要緊的。”這一番話,便可了解《四書》的重要性。而要“講明”這部儒家啟蒙典籍,朱熹的《四書集注》,便是首選的“教輔”。朱的書,有點類似解放後的《幹部必讀》,也有點類似“文革”期間的“紅寶書”,屬於ABC的入門讀物,是封建王朝認定的標準詮釋本,是中國的讀書人,從開蒙入塾,到進場應試,到上京趕考,到對策禦殿,幾乎一生都應手不釋卷的書。舊時的莘莘學子,啟蒙那天,磕過孔子、孟子、顏回、曾參的頭以後,就要磕這位“峨冠博帶”的朱熹的頭。

然而,中國人後來的全部不幸,與朱熹的理學,與二程兄弟的道學,有相當大的關聯。清初思想家顏元對宋儒的批判,有過一針見血的說法:“千餘年來,率天下入故紙中,耗盡身心氣力,作弱人,病人,無用人者,皆晦庵為之也。”(《朱子語類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