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大铖的困獸猶鬥,堅忍不拔,你不能不服。第一,蟄居十七年,生存狀態惡劣是不必說的了。到處碰壁,從不喪氣,始終圖明日之計;忍辱負重,含辛茹苦,努力求東山再起。你可以否定他的人格之賤,但你得佩服他的精神之強。第二,在惶惶然如喪家犬,在人人喊打如過街鼠的十七年間,絕不頹唐,筆耕不輟,寫出在文學史上能留存下來的這部《燕子箋》。你可以鄙視其人,但你卻不能不讚賞其文。所以,《明史》在其本傳中稱他:“機敏猾賊,有才藻。”
說實在的,這七個字,也就隻有阮大铖當得起。
我們通常所謂的小人、壞蛋、敗類、蟊賊、混賬、惡棍、偽君子、假道學之輩,並不是都“猾賊”又“機敏”,而具“才藻”的。近些年來,在文學圈中,“猾賊機敏”者,倒是有的,可一提“才藻”二字,就鴉鴉烏了。說句不敬的話,九斤老太的“今不如昔”論,未必沒有道理,如今這些阮大铖的衣缽傳人,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文學小混混們,文章寫得那個臭,學養顯得那個差,有一臉狺狺然的惡相,無咬斷筋骨的犬牙,真是為之抱憾。
所以,我挺賓服這個阮大铖,他壞蛋,壞得有水平,他混賬,混得很出色,要比當下罵人罵不到點子上,打人打不到坎節處,嗓子雖高,智商卻低,放屁很響,才氣毫無的文學垃圾,不知強多少倍?
才子張岱,乘夜航船,抵金陵城,坐絲欄車,駕高頭馬,燈籠引路,前後扈從,貴賓款待,盛宴接風。張岱那篇奇文《自為墓誌銘》,阮大铖顯然沒有可能讀到,不過,他早就吃透了這個聲色犬馬的敗家子。
張岱自言:“……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於是,斜風細雨、春意盎然的石頭城裏,槳聲燈影、遺簪墮珥的秦淮河畔,迷戀在聲色中,沉醉於戲境裏的他,盡管深知主人不是東西,但姣童慧鬟,明眸皓齒,左佻右儇,不拘形跡,便咧開一張大嘴,忍不住為阮大铖鼓吹,閣下這部《燕子箋》啊!“如就戲論,則亦鏃鏃能新,不落窠臼者也”。
寫到這裏,不禁伏案嗚呼!趕情,古往今來的評論家,好像都是很容易被人搞定的。當然,對付名士派張岱,一個被政治搞,而不是搞政治的書呆子,是很容易的,但是,對付人稱“小東林”的複社人物,“機敏猾賊,有才藻”的阮大铖,就玩不轉,吃不開了。
他試驗過,巴結過,賠錢賺吆喝做過蝕本買賣,然而,隻討來沒趣。
吳偉業《梅村文集》中,有一則生動的記載:“往者天下多故,江左尚晏然,一時高門子弟,才地自許者,相遇於南中,刻壇□,立名氏,陽羨陳定生、歸德侯朝宗與辟疆為三人,皆貴公子。定生、朝宗儀觀偉然,雄懷顧盼,辟疆舉止蘊藉,吐納風流,視之雖若不同,其好名節持議論一也。有皖人者,流寓南中,故閹黨也,通賓客,蓄聲伎,欲以氣力傾東南,知諸君子唾棄之也,乞好謁以輸平生未有間。會三人者,置酒雞鳴埭下,召其家善謳者,歌主人所製新詞。則大喜曰:‘此諸君子欲善我也。’既而偵客雲何,見諸君箕踞而嬉,聽其曲,時亦稱善。夜將半,酒酣,輒眾中大罵曰:‘若璫兒媼子,乃欲以詞家自贖乎?’引滿泛白,撫掌狂笑,達旦不少休。”
陳維崧在《冒辟疆壽序》中,也提到過阮大铖所受到的這次羞辱。“金陵歌舞諸部甲天下,而懷寧歌者為冠,所歌詞皆出其主人。諸先生聞歌者名,漫召之,而懷寧者素為諸先生詬厲也。日夜欲自贖,深念固未有路也,則亟命歌者來,而令老仆率以來。是日演懷寧所撰《燕子箋》,而諸先生固醉,醉而且罵且稱善,懷寧聞之殊恨。”
這幾位貴公子,將阮圓海羞辱一個夠以後,似乎還不盡興,緊接著,吳應箕、陳貞慧、侯方域、黃宗羲等複社名士,又貼出聯署的《留都防亂公揭》,徹底揭發阮大铖為璫奴、為蟊賊、為鄉願、為贓官的罪行。這實在是中國文人互鬥史上,最奇特的一篇文字。竊以為“文革”期間的大字報,若是溯本追源,老祖宗應該是在這裏。毛澤東的《我的第一張大字報》,這“第一張”三個字,值得推敲,發明權似乎不應屬於這位偉大領袖。
公揭一出,石頭城裏便沸反盈天了。
哇噻!字大如鬥,貼遍長街,路人仰觀,眾口流傳,聲勢洶湧,滿城嘩然,正氣如虹,宵小膽驚。其批倒批臭之效驗,比“文革”還“文革”。阮大铖要是生在20世紀,久經政治運動,百煉成鋼,也許成為滾刀肉,毫不在乎;可在15世紀,知識分子的臉皮子,還沒有後來那麼厚。再說,有著一部大胡子的阮髯翁,吹拉彈唱,風流倜儻,怎麼也是有過功名,做過朝官,出身世家,饒有家產的名流呀,一時間手足無措,隻好“潛跡於南門之牛首,不敢入城,向之裘馬馳突,廬兒崽子,焜耀通衢,至此奄奄氣盡矣”。
後來成為清初三大學者的黃宗羲,那時還是血氣方剛之季,也欣然命筆,記錄逐阮成功後,他們這些“紅衛兵”們的勝利集會:“崇禎己卯,金陵解試……昆山張爾公、歸德侯朝宗、宛上梅朗山、蕪湖沈昆銅、如皋冒辟疆及餘數人(俱揭中具名聲討者),無日不連輿接席,酒酣耳熱,多咀嚼大铖,以為笑樂。”
黃的這篇快文,我馬上想到法國人的一句名言,誰笑到最後,才是真正的笑。同時,我也想起魯迅先生《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的文章,“打落水狗”,是對的,可是,你要是打不趴下這條狗,它爬上岸來,至少要抖你一身水。所以,無論那四大公子,還是貼大字報的複社人物,都有笑得太早之嫌。
第一,據我半個多世紀的人生經驗,小人這東西,是萬萬不可得罪的;第二,同樣也是我的切身體會,你既要得罪,就得做不是魚死,就是網破的足夠準備。倘不如此,你做不到破釜沉舟的決絕,那你就趕快拉倒,打消念頭。求一時口舌之痛快,圖片刻宣泄之歡悅,打蛇打不到七寸上,隻能使小人更小,壞蛋更壞,惡棍會成為歹毒的食人族。
這就是天啟朝的東林黨人,崇禎朝的複社中人,以及能與之相呼應的清流,多年來政策上的失誤。這些人,毫無疑問,既是憂國憂民的正直之士,也是滿腹經綸的飽學之士。人是好人,但好人不等於沒有褊狹愚執的毛病。由於聲氣太過相投,自然就要排他,以我劃線,對“忌者浸不能容”;由於派性情緒作怪,難免意氣用事,因此,黨同伐異,高築壁壘,硬是為叢驅雀,為淵驅魚,化友為敵,把很多中間分子,成為自己的對立麵,這是中國知識分子群體中最常見,也是最難根除的痼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