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箋燕子空銜卻”——這個中國文學史上第一敗類,及其卑鄙無恥的一生
丹青收藏他怎麼?詞箋燕子空銜卻。縱落去他邊著甚科?從此後虎頭妙染成高閣。霍生,霍生,若要相逢,除非來生方可!
這是阮大铖《燕子箋》第三十一出《勸合》結尾的一段點題的唱詞。
阮大铖,中國文人之敗類,撇開這個人的王八蛋方麵,暫且不去說他。單就這部《燕子箋》,平心而論,戲雖一般,但此人在詞曲語言上,達到如此詩化的高度,是不能不令人歎服的。唐宋名家的詩詞,在他筆下,為其所用,如同己出,那融通化脫的能力,簡直無與倫比。
《花朝生筆記》稱他:“其所作諸曲,直可追步前人……至於《燕子箋》則美不勝收矣。”《曲欄閑話》也稱他:“圓海詞筆,靈妙無匹。”如:
[一翦梅](旦上)春來何事最關情,花護金鈴,繡刺金針。小樓睡起倚雲屏,眉點檀心,香濡檀林。(梅香)春光九十逼將零,半為花嗔,半為花疼。梁間雙燕語星星,道是無情,卻似多情。(旦)露濕晴花一苑香,小窗嫋嫋拂垂楊。(梅)才看紫燕銜鶯粟,又聽黃鸝叫海棠。(第九出《駭像》)
[風馬兒](旦)瑣窗午夢線慵拈,心頭事,忒廉纖。(起坐介)梅香,簷前是什麼響?(梅香)晴簷鐵馬無風轉,被琢花小鳥弄得響珊珊。(減字木蘭花)(旦)春光漸老,流鶯不管人煩惱,細雨窗紗,深巷清晨賣杏花。(梅)眉峰雙蹙,畫中有個人如玉。小立窗前,待燕歸來始下簾。(第十一出《寫箋》)
這類美文,在《燕子箋》中,信手拈來,俯拾即是。若是不計其人,單論其文的話,阮大铖寫的戲,其詞藻之華彩,文字之典雅,情致之柔曼,格調之清麗,確有不同凡響之處。同時代人的張岱,指出他的語言,“句句出色,字字出色”,雖然有點溢譽,但從琳琅滿目的佳句看,說他得晚唐詞人三昧,有五代《花間》餘韻,倒也不算過分。
明末清初的山陰張岱,是一位落拓不羈的才子,因為先前家世鼎盛時,也曾蓄養過戲班,出息過名角,耳濡目染,這位公子哥兒兼浮浪子弟,自然也就成了一個精音律、擅絲竹的行家裏手。阮大铖特地邀他從杭州到南京來,為座上賓,看他自己家裏的戲班,串演他自己寫的戲。我想,阮看中的不是張的家世,而是在“大江以南,凡黃冠、劍客、緇衣、伶工,畢聚其廬”的文壇地位。(《陶庵夢憶》佚名序)
張岱對列名逆案的阮大铖,肯定會有看法,但他是玩家,還是一個玩到傾家蕩產的大玩家,“好梨園,好鼓吹”,藝術至上,看戲第一,也就不在乎他那段醜惡的曆史。於是,不憚車船勞頓,跑去賞玩觀摩。在那本《陶庵夢憶》中,記下這次愉快的陪都之行。
“在其家看《十錯認》、《麾尼珠》、《燕子箋》三劇”,親自領教過殷勤的主人,將戲中“串架鬥筍,插科打諢,意色眼目”,“細細與之講明,知其義味,知其指歸,故咬嚼吞吐,尋味不盡”。因此,張岱對其作品的藝術成就,持十分推崇的態度。雖然,張岱也不得不說:“阮圓海大有才華,恨居心勿靜,其所編諸劇,罵世十七,解嘲十三,多詆毀東林,辯宥魏黨,為士君子所唾棄,故其傳奇不之著焉。”
但他終究是行家:“阮圓海家優講關目,講情理,講筋節,與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製,筆筆勾勒,苦心盡出,與他班鹵莽者又不同,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腳腳出色,出出出色……無不盡情刻畫,故其出色也愈甚。”
這大約是1644年明亡前的兩三年間事。
張岱,作為一位純粹的文人,也許意識不到國土日蹙,危機臨近,也許預料不及大好河山,即將易色;但關外壓境的清軍,節節進逼,迫近京畿的流寇,坐大成勢。一向以“談兵論劍”自雄,頗有幾分軍事頭腦的阮大铖,對此看得清清楚楚,相信出頭日子大概不遠。之所以折柬相邀,說是切磋技藝,交流心得,其實,意不在戲,而是蟄居地下,不安於位的一種政治行為。
大文人通常被政治搞,小文人才熱衷於搞政治。阮大铖不願被政治搞,偏要搞政治,隻能做個小文人。最後連小文人也不想做,隻想做小人。於是,就成了中國文學史上絕無僅有的一個無恥之徒。
阮大铖(1587—1646),字集之,號圓海,懷寧(今安徽安慶)人,後遷居桐城。二十九歲舉進士,天啟朝,得吏科給事中職。先以同鄉關係,走左僉都禦史左光鬥的門子。因升職不遂,背左投魏,並且與魏的骨幹霍維華、楊維垣,結為死友。不過他行事詭秘,雖“事忠賢極謹,而陰慮其不足持,每進謁,輒厚賄忠賢閽人,還其刺”。因此,至崇禎登基,“元年,起光祿卿”,很快,為魏黨獻媚上《百官圖》的馬腳敗露,“禦史劾其黨邪,罷去。明年定逆案,論贖徒為民,終莊烈帝世,廢斥十七年,鬱鬱不得誌”。(《明史》)
罷官初期,前十年間,此人還算老實,伏居南京,杜門謝客,蓄養聲伎,寫《燕子箋》,自編自導,自得其樂。王士禎《池北偶談》載:“金陵八十老人丁胤,常與予遊祖堂寺,憩呈劍堂,指示予曰:‘此阮懷寧度曲處也。阮避人於此山,每夕與狎客飲,以三鼓為節。客倦罷去,阮挑燈作傳奇,達旦不寢以為常。’”
但是,隨後數年,大明王朝,朝不保夕,不亡何待的未來,崇禎皇帝,日暮途窮,必然滅亡的前景,已經愈來愈清晰。政治局勢的變化,如驚蟄之地動,使這條地下冬眠的蟲豸,那不安生的心,難以寧耐,探頭探腦,將觸覺伸出地麵,要迎接他的春天了。
“會流寇逼皖,大铖避居白門,既素好延攬,見四方多事,益談兵,招納遊俠,希以邊才起用。”(錢秉《皖髯事實》)可是,魏璫門客,逆案中人,聲名狼藉,臭不可近,正人君子無不躲避他,設法繞開這泡臭狗屎。所以,阮像一隻軟腳蟹,一條蛻衣蛇,很在意朋友,很需要援手,著力於交際,熱衷於聯絡,極想打開局麵,才有把山陰張岱請來賞戲的舉措。
可是,在南京,除了與他同科考中的馬士英“相結甚歡”外,當時,名勝一時的江南四大公子,都跟他來不來;不但來不來,動不動還要修理他。甚至跟他有通家之好的侯朝宗——就是和李香君談戀愛的侯方域,也竭力疏遠他,冷淡他。因此,他把張岱請到金陵,管吃管住,還要奉送紅包,紋銀若幹兩,也是突破複社精英,聯手東林後人,對其封鎖的一種突圍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