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並刀昨夜匣中鳴”――中國文學史上少有的殉國者之一(1 / 3)

一艘密閉得不透一絲光亮的夜航船,從蘇州滸墅關的塘河碼頭悄聲地起錨了。岸上的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流,被兵勇們摒退得遠遠地,連駐足多看一眼,都屬禁止之列。

這是公元1647年,大清王朝順治四年春季的事情。

如果不是三年前中國大地發生了明清兩朝的“鼎革”變化,這條俗稱塘河的古運河,即使在夜色朦朧中,也應該是桅檣林立,舷歌相聞,燈火逶迤,熙來攘往的黃金通道。這條與長江平行的內河,東至滬淞,南下杭州,西達金陵,北上京都,應該是一條相當熱鬧,相當繁忙的交通幹渠。

但是,改朝換代,江山易色,一路南下的清兵,如秋風之掃落葉,想不到長江以南的官兵百姓,歸順者固有,反抗者更多,因此推進受阻,占領不易。尤其“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的“薙發令”,遭到強烈的抵製,寧可頭顱斷,也不易衣冠。於是,異族統治者的鎮壓,也達到了殘暴瘋狂的地步。嘉定三屠,揚州十日,江陰滅城,都是史冊上用鮮血留下來的記憶。

由於這個原因,本來富庶的江南,在清廷統治下三年有餘,沿河的蘇、錫、常、潤諸州,這些頂尖級的城市,元氣迄未恢複,市廛蕭條,商旅萎縮,房舍敗燹,滿目瘡痍。因此,除了星點的漁火,寂寞的塘河裏,隻有這艘形跡可疑的三桅大船,在水麵上滑行著,將那倒映在河水中的月牙兒,弄了個七扭八歪。

說實在的,除了打算劫船的義軍外,並無太多的人予以關注。

由於防範意外,這條武裝的官船,艙裏艙外,籠罩著異常警懼的氣氛。無論艄公、纖夫、官員、兵丁,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情。江南春末的夜晚,本應有點暖意才是,可船艙一角,那盞忽明忽暗的燈籠,那炷搖搖晃晃的燭光,照著一位“豹目蜷發,雙目上視”的要犯,一臉寒霜,兩道劍眉,目光中透出來的陰冷,令人不寒而栗。

據清·陳其元《庸閑齋筆記》的記述,他生的這雙眼叫“盼刀眼”。按《麻衣相書》的說法,凡生有這種帶著殺氣的眼睛,其結局,倘不是被人殺死,就是他在殺別人時死。雖然此人最後是縱身跳水,自沉塘河,但橫死凶死的命運,似乎這雙眼睛早就預兆了。

因此,“盼刀眼”打量著誰,注視著誰的時候,說真格的,令人生畏。因此,手鐐腳銬,坐臥不便的他,那威武不屈,虎視眈眈的氣概,使得兩個銜命而來,負責押解他到江寧,向豫親王和洪軍門交差的戈什哈,心驚肉跳,忐忑不安。盡管前後艙都埋伏了兵丁,以備不測,盡管關照了沿河地方衙門,嚴加防範,這兩個滿人,麵色怛怵,如坐針氈,惟恐出什麼事。

其實,他們初從江寧來到蘇州押囚,沒把這位遐邇知名的詩人,太當一回事。不就是舞文弄墨、吟詩作對之讀書人嘛?一般來說,有權的人看不大起知識分子,有權的人的狗,就更加看不起知識分子。三年來,在南京豫親王門下,這些戈什哈看慣了迅即變節的江南士子,幾乎都是清一色的鼻涕蟲,奴顏婢膝,鞠躬打千,低三下四,巴結攀附。他們估計要押解的這位文人,大概也是一路貨色,一樣德行。可等到與地方官辦理文書交割,犯人押到跟前,直立著,像一堵牆。那滿臉髭須,一根根都像鋼針似的紮煞著,與其說他是文人,毋寧說他是一頭猛虎,這兩個可憐蟲,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張著嘴,合不攏,傻了。

這個囚犯,就是陳子龍,中國文學史上少有的殉國者之一。

陳子龍(1608—1647),字臥子,一字人中,號軼符,晚年又號大樽。華亭(今上海鬆江)人。1637年(明崇禎十年)與夏允彝同時中進士。選浙江紹興府推官,擢兵科給事中,未及赴任而明亡。

《明史》稱他:“生有異才,工舉子業,兼治詩賦古文,取法魏、晉,駢體尤精妙。”明·杜登春在《社事始末》中說:“臥子先生甫弱冠,其才學則已精通經史,落紙驚人。”近人柳亞子也有讚美的詩句:“平生私淑雲間派,除卻湘真便玉樊。”因為陳子龍的《湘真閣存稿》,收其所作的詞,故以書名之。可見這位與毛澤東唱和過的民國詩人,是如何慕仰欽佩其人其詩,尤其是詞了。

陳的詩,氣勢奔放,色彩強烈。按清·沈德潛的評價:“詩至鍾、譚諸人,衰極矣!陳大樽墾辟榛鞠,上窺正始,可謂枇杷晚翠”,對他改造詩壇風氣的努力,是肯定的,因而尊崇之為“明詩殿軍”。

並刀昨夜匣中鳴,

燕趙悲歌最不平。

易水潺□雲草碧,

可憐無處送荊卿。(《渡易水》)

陳的詞,婉轉秀麗,情深意摯。尤其國亡以後作,更是杜鵑泣血,哀豔淒惻。

韶光有幾?催遍鶯歌燕舞。醞釀一番春,□李夭桃嬌妒。東君無主,多少紅顏天上落,總添了數□黃土。最恨是年年芳草,不管江山如許。何處?當年此日,柳堤花墅。內家妝,蹇帷生一笑,馳寶馬,漢家陵墓。玉雁金魚誰借問?空令我傷今吊古。歎繡嶺宮前,野老吞聲,漫天風雨。(《二郎神》)

據考證,這闕《二郎神·清明感舊》,與另一闕《唐多令·寒食》,均係陳子龍被捕前的絕筆,詞作時大約為1674年的春三月。即使在生死未卜的出征前夕,戰士歸戰士,詩人歸詩人,抗清歸抗清,愛情歸愛情,那位集文采、秀美、多情、浪漫,有丈夫氣,具愛國心於一身的奇女子,仍使他不能忘懷。因此,筆下不能自已地流露出“宮人牆外柳陰陰”,“當年此日,柳堤花墅”的詞句。在他的詞作中,凡涉及楊柳的吟詠,無不與那位風流女子有關。如《浣溪沙·楊花》:

百尺章台撩亂飛,重重簾幕弄春暉。憐他飄泊奈他飛。澹日滾殘花影下,軟風吹送玉樓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至於柳如是與陳子龍的這段情緣,如果幸而成功的話,應該比她後來與錢謙益的結合,更加有聲有色。我甚至臆想,若如此,此刻在船艙裏與陳子龍綁坐在一起的,就是這位類似十二月黨人妻子的情侶了。她絕對要扮演這個角色的。那是一個既美麗,又剛烈的女子,她會拋家舍業,不計一切地追隨著他,萬死不辭地同赴國難。

中國文學史上,有許多色藝雙絕的女性,但如柳如是這樣既具美姿,更富文采,既風流嫵媚,又聰明睿智,既清高雅潔,又敢作敢為者,是很少的。據清·顧苓《河東君傳》,清·王沄《虞山竹枝詞》,十年前,甚至更早,聲震江南的一代名妓,就公然鍾情於陳子龍,大有非君不嫁的意思,因為那確是郎才女貌的絕佳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