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文章得失不由天”――魯迅沒有熱炒《阿Q正傳》的原因(1 / 3)

這是魯迅先生的詩句。

詩題為《別諸弟三首(庚子三月)》,此句出最後一首。

從此一別又一年,萬裏長風送客船。

我有一言應記取,文章得失不由天。

魯迅寫這首詩的這年,也就是俗稱“庚子之亂”的前清光緒二十六年,20世紀開頭的1900年。那時的北京城,是最不走運的時刻,城內是義和神拳,烏煙瘴氣,城外是八國聯軍,燒殺搶掠。幸好江浙一帶,尚可偏安一隅,二十歲的魯迅還能在南京路礦學堂讀書求學。這是那年寒假後返校時所作的詩,某種意義上說,也可算作他進入20世紀的一份文學宣言。雖然,他那時還不是作家,也未必想當作家,但這句話,奠定了他一生的做人做文的準則。

現在,這本厚厚的世紀曆書,終於一頁一頁地掀到所剩不多的最後了,再過幾天,就是21世紀了。沒想到,快一百年光陰,重讀魯迅的這句“文章得失不由天”,琢磨一番,仍舊不失為一句很有現實意義的箴言。

一個作家寫下的什麼,百年以後,還可讀可品,或許,也就可稱之為不朽了。

所以,若要文章不朽,我想最起碼的條件,恐怕就是要經得起一定年頭的折騰。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短時期的成功,是不作數的。本世紀最後二十年,雖然一些作家,曾經像焰火那樣閃亮,一些作品,曾經像二踢腳那樣,忽然間鬧出過很大動靜,但不知為什麼,很不幸的,最後都應了老百姓的歇後語,一個個“秋後螞蚱,沒幾天蹦頭”,“兔子尾巴,長不了”的好景不常,風光不再。以想象不到的消失速度,偃旗息鼓,吹燈拔蠟地拉倒了。

這種走馬燈的局麵,很令人感到沮喪和泄氣。人們喜歡形容過去的事物,曰:“明日黃花”,那好歹還有一朵枯萎幹蔫的枯花在,可許多人的作品(我也在其中的),就像站在河邊打水漂一樣,石子撇出去,也許濺出,也許並未濺出什麼水花,就永遠地沉沒了。你能一口氣地數出五名以上,從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那些獲獎作家和他們獲獎作品的篇名嗎?你能不費力地數出五個以上,從八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初葉,那些名家作品中主人公的尊姓大名嗎?

顯然,這種或長官意誌,或眾人抬轎,或自我作秀,或厚顏無恥而炒作起來的聲名,以及圍繞這份虛假而出現的轟動和熱鬧,很大程度上像小孩吹的肥皂泡一樣,在太陽底下,無論怎樣地五光十色,虹彩亮麗,總是會灰飛滅煙,化為烏有的。才二十年啊!因此,不能不承認,時光是最無情的終審法官,任何人,任何事,都得受到它的最後判決。文學更逃不脫時間老人手中那麵篩子,凡經不起折騰的作家和作品,早早晚晚都會從篩眼裏跌落下去。

那些在新時期文學二十年間,起落沉浮,曾經令人刮目相看過的麻雷子或二踢腳式的人物,也許不讚同這樣的評斷。因為他們的書還在書架上擺著,名片上還印著一級作家的頭銜,時不時地要在媒體出場亮相,說三道四,指點眾生,萬人仰望,但這一切又能說明什麼呢?具稱雄之心,乏接續之力,最終,能夠難逃或悄悄沉寂,或向隅而泣,或困獸猶鬥,或苦苦掙紮,成為過眼煙雲的命運者,又有幾人?

當然,由於印刷術的發達,音像科技的進展,估計以上袞袞諸公(諸裙釵)的那一套套洋洋大觀的文集,留存到下個世紀,是絕對可以辦到的,這也是我國乃至世界圖書館總得不停擴建的悲劇所在。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不是貨真價實的不朽,即使留存下來,藏之名山,束之高閣,傳之萬世又如何?還不是圖書館的累贅和負擔?

德國人叔本華,愛說一些令別人掃興的話,這位哲學家就說過:“如同地層依次保存古代的生物一樣,圖書館的書架上也保存著曆代的各種古書。後者和前者一樣,在當時也許洛陽紙貴,傳誦一時,而現已猶如化石,了無生氣,隻有那些‘文學的’考古學家在鑒賞而已。”

此公還以一種感傷的心情向我們描述:“據希羅多德(He-rodotus希臘史家)說,薛西斯(Xerxes波斯國王)眼看著自己的百萬雄師,想到百年之後竟沒有一個人能幸免黃土一抔的死運,感慨之餘,不禁泫然欲泣。我們再聯想起書局出版社那麼厚的圖書目錄中,如果也預想到十年以後,這許多書籍將沒有一本還為人所閱讀時,豈不也要令人興起泫然欲泣的感覺?”

叔本華這一席話,認為作品在十年以後,便無人問津,聽來有點煞風景,也太戳作家的肺管子。細細思量,當今這些名流、亞名流、半名流、自以為的名流,也包括我這等沒出息的末流,恐怕到不了十年,印出來的書就得送去造紙廠化漿了。說來不怕丟臉,每年秋天,北京城裏的勞動人民文化宮,都要辦一次特價書市。所謂特價,就是打折。看到自己的書堆放在那裏,打到三折、兩折,幾乎等於白送,還賣不出去的窘狀,除了把壓舌帽拉得更低,如魯迅詩所描寫的“破帽遮顏過鬧市”那樣,假裝看不見地快步離開,還有他法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