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最難描畫文人臉――臉譜是角色的寫照,絕不等於演員的全部真實(1 / 3)

1934年的十月底,魯迅先生寫了一篇談臉譜的文章。當時,國民黨的文宣機構,控製輿論,甚為嚴緊,出版單位都得將文稿事先送審,而後付印。先生此作,遞上去以後,即被檢查官員禁用,也就是我們習慣說的“槍斃”了,更文雅一點的說法,便是“無疾而終”。但隔了一年之後,先生編《且介亭雜文》集,又將此文收入集中,並未引起官非,而且,先生還在書後的《附錄》中,講到了被禁的始末。

《臉譜臆測》是寫給《生生月刊》的,奉官諭,不準發表。我當初很覺得奇怪,待到領回原稿,看見用紅鉛筆打著杠子的處所,才明白原來是因為得罪了“第三種人”老爺們了。現仍加上黑杠子,以代紅杠子,且以警戒新作家。

編書允許,但刊物上不準麵世,禁刊而不禁書,這種執法的不一致性和不一貫性,讓人感到蹊蹺。也許審刊的官員,那天消化不良,或者痔瘡犯了,而覺得什麼都別扭,因之影響他的判斷?另一位審書的官員,可能在百樂門跳舞跳得開心,或者在杏花樓喝酒喝得痛快,網開一麵,先生不但可以編進集子,並可以將當時標榜不左不右的“第三種人”拉出示眾。

現在將紅鉛筆劃杠的“犯忌”文字,抄錄如下:

在實際上,忠勇的人思想較為簡單,不會神經衰弱,麵皮也容易發紅,倘使他要永遠中立,自稱“第三種人”,精神上就不免時時痛苦,臉上一塊青,一塊白,終於顯出白鼻子來了。黑表威猛,更是極平常的事,整年在戰場上馳驅,臉孔怎會不黑,擦著雪花膏的公子,是一定不肯自己出麵去戰鬥的。

先生這段話,充其量,不過是順筆而至的小小幽默罷了。若是連這點玩笑都在箝製之列,作家大概隻有上吊一途了。至於這位檢查官如此大驚小怪,細細分析,也無非:一,中國人普遍缺乏幽默感;二,而缺乏幽默感的中國人中,又以道學家為最;三,而假道學一旦當上文字警察,往往特別的假正經。於是,就出現了《臉譜雜臆》這樣一樁低能兒製造的文壇公案。

凡低能兒,都不會承認自己智商不高,為證明其這一點,所有這類低能兒,都喜歡挑錯,都熱愛挑錯,以顯示自己的高明。每挑出別人的一錯,立刻眼睛中發出一點呆亮,這時候,你會覺得他傻得可愛。

因此,我不禁聯想,這位檢查官說不定是一個混跡文壇的不得意的小文人,說不定是混在先生崇拜者當中,不出色也不冒尖的一個,說不定是作謙遜狀,作恭謹狀,在聚精會神地聽先生演講的假裝出來的熱血青年,說不定是先生舊日的同事,早先的朋友,或者什麼來路不明的“革命黨人”,說不定是可以跟先生拍拍肩膀,喝喝老酒的書店老板。臉譜,或者麵具,遮住那張真實的臉,先生不是上帝,不可能看透,在《後記》中,認定這位檢查官為“第三種人”。

我看未必。

三十年代的文壇,已是曆史,五十年代以後的文壇,我是親身經曆過來,文人之對於文人,其實是最不相容的。盡管麵容很親熱,握手很給勁,但到算計你的時候,下刀子是一點也不手軟的。直到今天,我七十有餘,對儕輩還是不能奢言了解二字。

臉譜這東西,永遠是角色的寫照,但絕不等於是那個演員的全部真實。

“第三種人”,蘇汶即杜衡之流,作為國民黨門下的一名清客,這可能性是有的。但要讓他當檢查官,天天伏案,日日審讀,字裏行間,發現異端,我估計這班老爺們不一定肯俯就。無論在前清,還是民國,為文字獄吏,也非一個草包幹得了的。這是有大本事,有大才華者不屑為,有小本事,有小才華者也不易為的特殊行業。隻有那種上不去,也下不來的人才肯幹。

在舊日中國,這類假道學兼偽君子,最適合,也最樂意去幹這份差使。

魯迅的小說《肥皂》,那位四銘先生,就是典型形象。因為他實際上擁有兩張麵孔。一張是要給大街上那個為母乞討的,長得有點姿色的孝女寫旌表詩的極其光明正大的臉;另一張是用肥皂咯吱咯吱地將她渾身上下洗一遍,然後拖她上床行周公之禮的極其卑鄙齷齪的臉。他有權利看不慣他認為禮崩樂壞的一切,他有資格申斥所有未能興滅繼絕的人物。看他正麵的臉,是《四進士》中標準的儒雅須生宋世傑,可背麵的臉,可能讓你嚇一跳,是《挑滑車》裏的窮凶極惡的金兀術。這是奇怪的組合,然而在這塊土地上,卻能合二為一,天衣無縫。

他要來管你,你就完了,你看他的兒子,活得多可憐,怎麼也不是。

中國的道學,與西方社會裏的神父、牧師、修女、救世軍不同,人家有宗教信仰。無論做好事,做壞事,都做得虔誠。而像四銘先生這類貨色,狗屁信仰也沒有,善是絕對的偽善,惡卻是百分百的真惡,總是找別人的麻煩,在惹人不痛快中得到精神的滿足,他們的所作所為,更接近於紅燈區裏的風化警察,揩妓女的油,要妓女的錢,然後又將妓女關進班房。

無論是活著的道學家,還是死去的道學家,除極少數為真道學外,大部分皆為假道學。包括道學家的老祖宗朱熹,也有形跡可疑之處。宋人葉紹翁《四朝聞見錄》稱:“慶元三年,沈繼祖劾朱熹欲報汝愚援引之恩,則為其子執柯,娶劉洪之女,而奄有其身後之財。又誘引尼姑二人,以為寵妾,每與官所,則與偕行,謂為能修身也,得乎。”若是果真如此,這張既貪財,又好色的臉,和那張配享孔廟,諡封文正的臉,也很難吻合在一起,然而千百載來,莘莘學子,誰不捧讀他的《四書集注》那塊“學而優則仕”的敲門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