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最難描畫文人臉――臉譜是角色的寫照,絕不等於演員的全部真實(2 / 3)

隻要蒙上了假道學這張麵具或臉譜,最高調,也最投機;最裝聖潔,也最卑汙;最冠冕堂皇,也最男盜女娼;最無恥,也最能假正經;最齷齪,也最能作光明磊落狀。封建社會是一個最容易出道學家、出偽君子的地方,他們之所以適宜生存,而且如魚得水般的快活,就因為數千年壓在中國人頭上的吃人禮教,給了他們這種戴著道德麵具,來審判你的自由。這個不行,那個不準,這樣犯規,那樣禁止,“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循規蹈矩,安分守己,條條框框,如蠶之於繭,繩箍索拘,如囚之於囿。中國文化的厄運,或者,中國知識分子的厄運,基本上因為有了這些人,才沒完沒了。

不過,這位低能的檢查官,用紅筆杠先生的文字時,固然有其維護反動統治的秩序綱常,所謂黨國利益的著眼之處。但我更相信,如此這般的小文人,如果能找到大師的麻煩,那一份精神得到大滿足的內心竊喜之狀,就像老鼠掉進米壇子似的得其所哉。我明裏奈何不得你,暗裏我卻是可以將你擺平的。先生,恕我對你無禮了!

16世紀,莎士比亞為他有股份的玫瑰劇場寫劇本的時候,伊麗莎白女王陛下的審查官,竟是禦膳房的主管。我們的劇作家,不知多少次在他那裏蹭飯討酒,然而並不了然劇團將他的大作呈審,那些令他不止一次嚇出冷汗的批語,居然出自這位胖得可愛的大廚子的筆下:“你還要你的腦袋不要?”“是不是你的屁股癢了想挨揍?”

於是,先生所言:“為了防後方,我就得橫站,不能正對敵人,而且瞻前顧後,格外費力”,“死於敵手的鋒刃,不足悲苦,死於不知何來的暗器,卻是悲苦”,看來也有其不盡識人的難處。文壇,有的時候,挺像一場假麵舞會。你見到了,但你等於沒有見到,你看到了,但實際不是你想看到的臉。你跟他握手了,但你不知道到底握著誰的手,你握著對方的手了,但你也猜不透另外一隻手,握著的是快刀,還是鮮花。

這其實也等於你我文人串演的一場《三岔口》罷了。

說到臉譜,或者麵具,實在是一種相當古老的藝術。在原始社會中,這是用於宗教祭祀,或者用於娛樂慶祝的麵部裝飾物。據民俗學家考證,臉部塗繪顏色,源自文身,至今猶可在非洲或太平洋密克羅尼西亞島嶼的部落,重大集群活動中見到。時下的足球迷,在臉上畫出所崇拜追隨的球隊徽記,恐怕很難說不是人類的返祖現象,若是循著時光隧道回窺遠古,說不定此刻韓日世界杯的瘋狂,與數千年前亞瑪孫熱帶叢林中的食人部落慶典的歡樂,有很多相似之處。

在中國,先有麵具,後有臉譜。四川成都以北三星堆遺址出土文物中,發掘出來四五十個銅質的麵具,距今已有四千多年曆史;河南信陽長台關楚墓出土的漆瑟上,繪製的巫師樂舞場麵,每個舞者的臉上,都戴有麵具,距今也有兩千年之久;在江西境內,仍有一種叫“儺”的地方戲,戴著奇形怪狀的麵具演戲,簡直就是中國古老戲曲的活化石。這一切,都足以證明中國戲劇曆史之悠久,中國人對於表演藝術的強烈興趣。在封建社會裏,有的朝代,從皇帝到臣民,都是戲劇愛好者。很有幾個帝王,因為熱衷於業餘演出,不理朝政,最後成為亡國之君。

魯迅先生翻譯的日本作家鶴見佑輔的隨筆《思想,山水,人物》,特別談到了中國人的表演才能,他認為,中國人幾乎都具有演戲的天賦,這種冷峭的說法,當然,是具有諷刺意味的。但是,不可否認,中國的戲劇,自唐宋以來,確實是大發達過的。宋人周密《齊東野語》:“宣和間,徽宗與蔡攸輩在禁中自為優戲,上作參軍趨出。攸戲上曰:‘陛下好個神宗皇帝。’上以杖鞭之曰:‘你也好個司馬丞相。’”

試想,皇帝和他的寵臣,時不時地登台串演,彼此插科打諢,那麼,宋人吳自牧《夢粱錄》載,當時的汴京城中,演員之多,名角之多,行當之多,戲班之多,從北宋的汴梁到南宋的臨安,勾欄瓦舍,倡伎俳優,是整個宋代相當發達的服務行業和娛樂行業。元曲是在這樣一個文化積澱上,才得以輝煌。

遠在宋之前,從唐人孟郊詩《弦歌行》:“驅儺擊鼓吹長笛,瘦鬼染麵惟齒白”;從宋人司馬光《資治通鑒》:後唐莊宗同光二年(公元924年),“帝幼善音律,故伶人多有寵,常侍左右。帝或自傅粉墨,與優人共戲於庭”;可見戲劇演出,成為一時風尚。詩中所說的“染麵”,文中提到的“自傅粉墨”,都係繪製臉譜之意。趙佶的扮相,能夠酷似其祖宋神宗,看來在臉部勾勒線條、曲弧、圖案、色塊的方法,也就是臉譜,代替固定不變的麵具,成為主要的戲劇化妝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