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八自然篇第五十四(2 / 2)

問曰:"人生於天地,天地無為。人稟天性者,亦當無為,而有為,何也?"曰:至德純渥之人,稟天氣多,故能則天,自然無為。稟氣薄少,不遵道德,不似天地,故曰不肖。不肖者,不似也。不似天地,不類聖賢,故有為也。天地為爐,造化為工,稟氣不一,安能皆賢?賢之純者,黃、老是也。黃者,黃帝也;老者,老子也。黃、老之操,身中恬澹,其治無為。正身共己,而陰陽自和,無心於為而物自化,無意於生而物自成。

《易》曰:"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垂衣裳者,垂拱無為也。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惟天為大,惟堯則之。"又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周公曰:"上帝引佚。"上帝,謂虞舜也。虞舜承安繼治,任賢使能,恭己無為而天下治。虞舜承堯之安,堯則天而行,不作功邀名,無為之化自成,故曰"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年五十者擊壤於塗,不能知堯之德,蓋自然之化也。《易》曰:"大人與天地合其德。"黃帝、堯、舜,大人也,其德與天地合,故知無為也。天道無為,故春不為生,而夏不為長,秋不為成,冬不為藏。陽氣自出,物自生長;陰氣自起,物自成藏。汲井決陂,灌溉園田,物亦生長,霈然而雨,物之莖葉根ぼ,莫不洽濡。程量澍澤,孰與汲井決陂哉!故無為之為大矣。本不求功,故其功立;本不求名,故其名成。沛然之雨,功名大矣,而天地不為也,氣和而雨自集。

儒家說夫婦之道,取法於天地,知夫婦法天地,不知推夫婦之道,以論天地之性,可謂惑矣。夫天覆於上,地偃於下,下氣上,上氣降下,萬物自生其中間矣。當其生也,天不須複與也,由子在母懷中,父不能知也。物自生,子自成,天地父母,何與知哉?及其生也,人道有教訓之義。天道無為,聽恣其性,故放魚於川,縱獸於山,從其性命之欲也。不驅魚令上陵,不逐獸令入淵者,何哉?拂詭其性,失其所宜也。夫百姓,魚獸之類也。上德治之,若烹小鮮,與天地同操也。商鞅變秦法,欲為殊異之功,不聽趙良之議,以取車裂之患,德薄多欲,君臣相憎怨也。道家德厚,下當其上,上安其下,純蒙無為,何複譴告?故曰:"政之適也,君臣相忘於治,魚相忘於水,獸相忘於林,人相忘於世。故曰天也。"孔子謂顏淵曰:"吾服汝,忘也;汝之服於我,亦忘也。"以孔子為君,顏淵為臣,尚不能譴告,況以老子為君,文子為臣乎?老子、文子,似天地者也。淳酒味甘,飲之者醉不相知。薄酒酸苦,賓主顰蹙。夫相譴告,道薄之驗也。謂天譴告,曾謂天德不若淳酒乎?

禮者,忠信之薄,亂之首也。相譏以禮,故相譴告。三皇之時,坐者於於,行者居居,乍自以為馬,乍自以為牛,純德行而民瞳蒙,曉惠之心未形生也。當時亦無災異,如有災異,不名曰譴告。何則?時人愚蠢,不知相繩責也。末世衰微,上下相非,災異時至,則造譴告之言矣。夫今之天,古之天也,非古之天厚,而今之天薄也,譴告之言生於今者,人以心準況之也。誥誓不及五帝,要盟不及三王,交質子不及五伯。德彌薄者信彌衰。心險而行訁皮,則犯約而負教;教約不行,則相譴告;譴告不改,舉兵相滅。由此言之,譴告之言,衰亂之語也,而謂之上天為之,斯蓋所以疑也。

且凡言譴告者,以人道驗之也。人道,君譴告臣,上天譴告君也,謂災異為譴告。夫人道,臣亦有諫君,以災異為譴告,而王者亦當時有諫上天之義,其效何在?苟謂天德優,人不能諫,優德亦宜玄默,不當譴告。萬石君子有過,不言,對案不食,至優之驗也。夫人之優者,猶能不言,皇天德大,而乃謂之譴告乎?夫天無為,故不言,災變時至,氣自為之。夫天地不能為,亦不能知也。腹中有寒,腹中疾痛,人不使也,氣自為之。夫天地之間,猶人背腹之中也。謂天為災變,凡諸怪異之類,無小大薄厚,皆天所為乎?牛生馬,桃生李,如論者之言,天神入牛腹中為馬,把李實提桃間乎?牢曰:"子雲:'吾不試,故藝。'"又曰:"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人之賤不用於大者,類多伎能。天尊貴高大,安能撰為災變以譴告人?且吉凶蜚色見於麵,人不能為,色自發也。天地猶人身,氣變猶蜚色。人不能為蜚色,天地安能為氣變!然則氣變之見,殆自然也。變自見,色自發,占候之家,因以言也。

夫寒溫、譴告、變動、招致,四疑皆已論矣。譴告於天道尤詭,故重論之,論之所以難別也。說合於人事,不入於道意。從道不隨事,雖違儒家之說,合黃、老之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