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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麵上慢吞吞地飄著一隻黑妮兒,金大筐出神地看著。它實在是太漂亮了,金大筐認為這是他今生見到的最漂亮的一隻黑妮兒。在他的身上是他妻子李秀蔓的目光。
李秀蔓坐在自家門口,她不知道金大筐在幹什麼,就不免疑心起來,轉頭對屋裏的一個女孩子說:
“眉豆,你爹在幹啥呢?”
女孩子抻脖子朝外看了看,說:
“我爹在看黑妮兒。”
李秀蔓說:
“這就怪了,遠遠的,你怎麼知道他在看黑妮兒?”
“我爹看黑妮兒看了好幾天了。”女孩子說。
“他要是在看紅蜻蜓呢?”
“紅蜻蜓他看也不看一眼,”女孩子肯定地說,“他不看紅蜻蜓那是因為他認為黑妮兒比紅蜻蜓漂亮唄。”
在金大筐眼裏黑妮兒光滑明亮,他覺得自己的魂兒都被勾跑了。於是他果真感到自己靜悄悄地離開了自己的身子,他以一隻黑妮兒的目光朝四處打量著。他好像看到了什麼,他架著翅膀向那裏飛了過去。他不知道那隻黑妮兒在他離開原地之後還在水麵上飄著,像是釘在了那裏。
“你爹走了,”李秀蔓說,“那雙新鞋還是剛穿上的,回來準讓他弄髒。”
“是呀,”那女孩子說,“哪裏都是水,這是夏天,出門走路光腳丫子就行了。”
李秀蔓想起一件事,就說:“眉豆,你把你爹前兒穿的鞋拿出去曬曬,他脫下來放在床底下,別黴壞了。”
女孩子“哎”一聲就從蒲墩上站起來,到床底下拿出了那雙鞋。
“臭死了,”女孩子捂著鼻子說,“我哥的腳比我爹的腳還臭。”
李秀蔓看著她把鞋放在牆根下麵,有幾隻灰白色的蟲子驚惶失措地在軟塌塌的鞋幫上爬來爬去。李秀蔓在頭上光一光針,她一直在做一雙鞋,手上出了汗,針就澀澀的,很不好用。
“我再做這一雙鞋就不做了,”李秀蔓說,“這是你哥的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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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李秀蔓燉了一鍋泥鰍。香味四溢,兒子金克玉咽著口水,催她:“這就吃吧。”
“你爹還沒來,”李秀蔓說,“他是晌午出去的,這會兒也該回來了。”
“泥鰍是我捉的,我想吃就吃!”
“你這個王八羔子!”李秀蔓在他手上打了一下,“我看你能生吃了它!”
“哥,”那個叫眉豆的女孩子說,“你捉了這麼多的泥鰍,怎麼沒見你身上濕呢?”
金克玉說:“地裏隻露著幾根莊稼的頭發梢子,泥鰍都跑到了水邊上。泥鰍再不跑上來就會被水淹死了。——娘,就讓我先吃一條吧。就一條。”
“不行!”
“我已經很餓了。”金克玉開始哀求她。
“那也不行。”李秀蔓語氣堅決,還說,“你去把你爹找回來。”
“我爹今年長了幾顆牙?我記得他快把牙長齊了。”金克玉小聲嘀咕。
李秀蔓聽見了。“你這個王八羔子!”她忍不住罵道。
這時候一個人影從泛著水光的夜色裏鑽出來,正是金大筐。他在白天看黑妮兒的地方稍稍停留了一下,就像剛剛走到岸上來。田野裏的水一直漫到他家院子的邊上,在暗淡的暮色中像是蜷伏著一個巨大的怪物,並發出微微的喘息聲。他向後轉頭的樣子也好像是朝這個怪物看了一眼。
“我爹來了!”眉豆叫道。
“咱吃飯吧,”李秀蔓說。
可是金大筐好像一點不餓。他微笑著。
“你去哪兒?”李秀蔓疑心地問他,“晌午也不回來。”
“很好,”金大筐笑著說,“你找不到一塊幹土了。”
“怎麼找不到?”金克玉的聲音低得讓人很難聽見,“屋頂上就有一塊。”
李秀蔓眼裏放出嚴厲的光來。“王八羔子,我看你再多說一句!”
金克玉不說了。
“他爹,”李秀蔓又轉向金大筐,“大水淹了咱的莊稼,咱四畝地的西瓜都泡在了水裏,你怎麼說很好?”
“是很好。”金大筐肯定地說。
“怎麼不好?過去什麼時候可以天天吃到泥鰍。”金克玉說。
“克玉!”李秀蔓厲聲叫道。
金克玉站起來。“我不吃了,我吃飽了。”他說。
金大筐還在微笑著。李秀蔓很納悶金大筐怎麼一點也不生兒子的氣。
“水要下去了,我就去萊河扒個口子。”金大筐又突然說。
李秀蔓一點也沒聽懂,一時竟忘了問他。金大筐也吃飽了,也要從桌旁離開,她才想起來:“你什麼意思?”
“沒啥,”金大筐對她一笑,“隨口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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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夜,田野裏的水也沒有耗下多少。李秀蔓做好了早飯金克玉還沒有起來。她走進金克玉的房間,見他四仰八叉地睡得正香,身上一絲沒掛,歪著嘴,流著一行涎水。李秀蔓一看他這個樣子就有氣,啪地在他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他嗷地一叫,就像他剛才是在裝睡,李秀蔓就更有氣了。舉手再打,那金克玉已經一翻身,飛快地躲到了床裏邊。
“你打我幹啥?你打我幹啥?”金克玉嘟嘟囔囔地說。
“我就打你,我打死你這個懶蟲!打死你這個光讓人操心的東西!”李秀蔓說著,就要爬上床去。
那金克玉很機靈,哧溜跳到地上,隨手撿起昨晚放在床頭上的短褲,光著屁股跑了出去。
李秀蔓追出門外,金克玉已經邊跑邊把短褲穿上了。他的妹妹見他挨打,就笑個不住。李秀蔓還要再追,金大筐就說:“秀蔓,他要睡就讓他睡去。又沒活兒幹,你叫他起來有什麼用?”
李秀蔓說:“往常有活兒幹的時候他也是這樣,你見過他早起過一次?我看出來了,他不把我氣死他是不罷休的。我這就快讓他氣死了,你還護著他。”
“咦?”金大筐說,“我怎麼護著他了?我說的是實話。”
金克玉跑遠了,李秀蔓對他瘦削而迅捷的背影感到非常厭惡。她又想起他睡覺時歪著嘴流著口水的樣子,就確信自己的確不喜歡這個兒子。
“回頭再給他算帳!”她狠狠地說。她轉向女兒,聲音就柔和了,“眉豆,來,咱吃飯。”
“我去把哥叫回來。”眉豆說。
“別管他!”李秀蔓說,“餓不著他。”
吃完了飯,李秀蔓就做鞋。
“你哥這麼惹我生氣,我還得給他做鞋。”李秀蔓對女兒說。李秀蔓又想起一件事來。“他爹,你是不是把鞋弄髒了?我真後悔讓你穿新鞋。”
金大筐沒吭聲。他沉思了一下,抬起頭來。“秀蔓,”他說,“我看克玉再睡懶覺也不用管他了。你把他攆起來……”
“沒活幹我也不讓他偷懶!”李秀蔓打斷他,“我越看他越像二流子。”
“你就不能讓他美美的……”
“懶在床上不起倒是美了,”李秀蔓說,“把他美成了二流子,你養他一輩子?你不死了?你那好兒,昨晚讓他出去找你,還說,‘我爹長幾顆牙了?’你倒說說,你長幾顆牙了?你牙長齊了我就放心了。”
金大筐哈哈笑起來。
“你還笑!”李秀蔓說,“我恨不得一擀麵杖打過去。”
“可我倒覺得克玉會說。”金大筐笑容滿麵,“我長幾顆牙?”他摸著嘴裏的牙齒。“這裏邊的一顆有些鬆了。過不了四五年,我這副牙就會越來越長不齊。”
“你就該給他立下點兒規矩。”李秀蔓氣不平,還要說下去。
“算了算了,”金大筐向屋外走,“往年這時候正是最忙的時候,人人拉著滿車的西瓜找人買,有人能買你一顆西瓜你拿他比親爹還親。結果你碰到的人除了賣西瓜的還是賣西瓜的。今年好了。今年不用拉著地排車四處賣西瓜了。西瓜要不讓大水衝跑,要不被大水泡爛。金佛寺的人吃過飯就四處遛達,遛達累了就坐在村邊上看水,看黑妮兒,像個塔鎮上的人。村子裏也隻有村長金士魁心裏不高興。我說他娘,克玉要再睡懶覺,就讓他美美地睡吧。等大水下去了,他要再懶在床上不起,你就用頭上的卡子紮他!”
李秀蔓聞言,竟停了針線。
金大筐從她身邊走過去,她低頭一打量,金大筐腳上的鞋還像是新穿上的,心裏就有些快意。“他爹,”她忽然叫了他一聲。金大筐停下來,她卻忘了說什麼。金大筐一看她,她臉上馬上緋紅了一下。金大筐心裏當然有些癢,但有女兒在場也隻好克製著。
“我去村裏走走。”金大筐不動聲色地說。
李秀蔓已經鎮靜下來。
“他爹,你說金士魁不高興,他怎麼不高興?”李秀蔓說。
“金士魁能高興嗎?”金大筐說,“大水淹沒了路麵,他的車開不出去。昨天我看了,車最遠能開到村北的大槐樹頭。我還替他算了算,他已有五六天沒去過塔鎮了。”
“倒也是。”李秀蔓點頭說。
可是眉豆卻忽然發出了一聲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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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大筐也就是剛走,金士魁村長就來了。金士魁村長繞著村子走了一圈,最初也沒打譜兒在金大筐的院外停住,但是眉豆從屋裏看見了他。眉豆猛地挺起腰來。
“眉豆!”李秀蔓壓低聲音威嚇她。
金士魁腳步匆匆,眼看就要從她家院外走過去了。
“村長!”眉豆叫道。
金士魁就走了過來。
李秀蔓滿臉堆笑,卻沒有動一動。
金士魁隻好在門前站住。“做鞋哪?”他說,“做鞋可沒買著穿省工夫。”
李秀蔓故意把胳膊伸得長長的。“是哩,”她慢悠悠地說,“咱工夫不值錢。再說這也是因為發了大水,閑著也是閑著。”
“唉,這場大水!”金士魁說,“可把咱的村子害了。西瓜絕收,道路衝斷,電線杆子都倒了,手機也打不通,村子成了一座小島。白天還倒好,晚上了,一片漆黑,光能聽見水聲,就沒一點別的動靜。你看把我急得,嘴上大皰連成了一個兒。”
李秀蔓不用看也知道,他在說話的時候眼睛看著屋裏的眉豆。
“你當村長,忙得很。這不正好抓空清閑幾天?”李秀蔓聲音輕飄飄的。
金士魁聽得滿舒服。他笑了起來。“我還有心清閑?”他說,“我們金佛寺這不是跟中央中斷聯係了麼?金佛寺快成了沒娘孩兒了。再說,”他停了停,又笑了一聲,“大妹子的事沒辦妥,我也能不安心。”
李秀蔓抬頭看著他,鄭重地說:“村長,眉豆不去那種地方。我們是正經人家,可頂不住別人說三道四。”
金士魁說:“那種地方怎麼了?親親酒店可是塔鎮最好的酒店。鎮政府來了客人都要往那兒領的。店老板叫孫小芹,我也認識。”
“孫小芹是鎮長的相好,”李秀蔓說,“為這事全鎮的人都在戳他脊梁骨。”
“咳!我看你跟大筐叔年齡也不是多老,可就是不開竅。”金士魁說,“女孩子進酒店怎麼了?哪個酒店沒有女孩子?要是人人都像你們,世上就找不著酒店了。話再說回來,今年大澇,年景不好,我預計要進酒店的人準少不了。好的酒店會更不好進。我跟鎮長劉茂林是把兄弟,我才敢把大妹子進孫小芹酒店的事包在自己身上。”
“你別說了,村長。”李秀蔓阻止他,“眉豆今年十九了。再過兩三年說下婆家,就可以出嫁了。咱是正經人家,不指著閨女出門在外給自己掙嫁妝。咱要把閨女頭是頭腳是腳、不少皮不少毛地嫁出去,才見得咱是做父母的。你說的那些,在我這裏沒用!”
金士魁鼻子裏冷笑一聲。“我也說幾句明白話吧,”他說,“你說得盡管很對,但也要問問大妹子自己。我不信大妹子就不願過鎮上的生活。眉豆,敢情你這輩子是離不開村子了。”
李秀蔓嚴厲地注視著眉豆。
“塔鎮二十五個行政村,”金士魁不緊不慢地說,“遠的你沒到過,核桃園、李家莊、喬大莊、陳官莊、巴妹樓你該去過吧。你看這幾個莊哪個能比得上金佛寺?但說不定你就會在其中的一個莊子裏過完大半輩子。其它的村子,我也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比金佛寺好的,不多。”
那女孩子已經在金士魁冰冷的聲音裏微微地發起顫來。
“眉豆!”李秀蔓沒能克製住自己心裏的慌亂,她叫了一聲。
金士魁掣動一下嘴角,神情就幾乎變成殘酷的了。“你不用現在做出決定,”金士魁繼續說,“現在做出決定也沒用。大水圍住了村子,沒人能走出去。”
“死妮子,還愣著幹啥!”李秀蔓激動地嚷道,“快去把你哥的洗腳水潑掉!”
金士魁已經轉過身去了。他聽到了李秀蔓的話,就笑了。“咱這裏的人差不多一百年沒見到船了。”他又轉頭說,“有了船發再大的水也不怕。”
李秀蔓覺得心口堵得難受。她驀地想到如果金士魁再靠近一些她就會用針戳他的眼,就戳他平時總是有意半睜半閉的那隻。可是金士魁走開了。金士魁走到了院子邊上。
“村長!”眉豆猛地站起來,從李秀蔓的背後探出身子,“村長!”
金士魁慢慢轉了一下臉,但並沒有轉向李秀蔓家的門口。
“我有一個主意,”眉豆說,“村裏可以把路墊起來嘛!墊得窄一點兒,能走過去人就行了唄。”
眉豆沒看出金士魁有什麼反應。金士魁又走去了。眉豆失望地坐下來。
“傻孩子,”李秀蔓輕輕責備她,“在大水裏墊路,墊到塔鎮,你以為是鬧著玩兒的?”
眉豆這時也感覺到了自己剛才的失態,就很不好意思。“人家隻不過說說嘛。”說著,臉上竟紅了。
李秀蔓一笑。“咱們出去,”李秀蔓一邊快速地把線往鞋子上纏,一邊站起來,“咱也到街上轉轉。——你把門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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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隻有一些低窪的地方積了水,還讓豬給攪成了泥潭。李秀蔓轉過屋角,就看見一群婦女正聚在一棵槐樹下說笑。她們也看見了她。
“秀蔓嫂子,”有個婦女叫,“怎麼就不見你和眉豆出來?聽說你要給眉豆裹小腳,是不是呢?”
眉豆小聲對李秀蔓埋怨:“聽見了吧,總把我關在家裏,讓人笑話了吧。”
“各人閨女各人管!”李秀蔓說,“誰願笑話就笑話去!”李秀蔓抬高聲音,“喲!我說呢,你家的花兒一雙大腳片子跑得追不著人影兒,敢情又打天邊給你寄錢來了。”
“那是,”這婦女說,“花兒一張彙款單能買你家四畝西瓜。你家西瓜在地裏泡爛了,俺家的存款單可是在櫃子裏呱呱地響,俺是每天嘬著牙花子,都不知道在想什麼。”
其他的婦女都起哄:“秀蔓嫂子,你還說什麼?”
“俺沒得說了,”李秀蔓把纏起的線扯開了,又做起活兒來,“有朝一日抱回個孩子來,可有的錢養活呢。這孩子又要上學,又要走正路,又要相親,又要送彩禮,又要娶,又要這個那個的,這還不是賣貨郎走泥道,跌了貨郎挑子,一攤子的事麼?”
那被說中要害的花兒娘霎時臉上變了顏色,抖動著嘴唇,恨恨地看著李秀蔓。眾婦女都叫“說得好”,而李秀蔓卻撲哧一笑,又說:“她嬸子,不知道你見了這城裏的外孫,白白胖胖的,會不會把牙花子嘬下來呢!”
“是呀是呀,”眾婦女說,“花兒才不會找個鄉下人,冬裏夏裏一身的泥汗,沒話是沒話,有話就像二噸半的炸藥,炸不死也能噎死。”
花兒娘的神色已經好轉過來,甚至可說是有些得意了。她心裏暗藏著對李秀蔓的感激,伸手把李秀蔓的活計拿在手裏。“你看這鞋子做得!周周整整的,”她說,“誰能做出這麼好的鞋子?”
別人都爭著看。“咱可做不出。”她們都說。“這是給誰做的鞋?”
“給我哥!”眉豆搭腔。
“這樣的鞋給誰穿都穿瞎了。”她們說,“克玉不配穿這樣的鞋。他隻配他媳婦做出的鞋。”
“我哥還沒說下媳婦。”眉豆說。
“你哥沒說下媳婦,”她們說,“你哥就是有媳婦也做不出這麼好的鞋。”
“你們這些當嬸嬸大娘嫂嫂的替他留意留意,”李秀蔓笑著說,“看有合適的提一提。”
“喲!這還真得好好想想呢。”她們說,“差的你看不上眼……”
“孩子們喜歡就行唄。”李秀蔓輕描淡寫地說。
“你說行人家閨女還說不行呢,”她們說,“到你家裏不都得讓你比成個山老鴉?這一輩子可還有抬頭的時候?”
李秀蔓忙說:“這話就差了……”
“這裏真有一個好閨女呢!”一個婦女煞有介事地說,“你看眉豆長得,可不跟她娘是一個模子裏出來的?這麼好的閨女倒還沒主兒!嘖!”
眉豆笑著轉身跑到一邊去。
眾人都笑了。
花兒娘說:“用你們愁!過不了一年半載媒人準會擠破了她家門。要不是那頂拔尖的小夥子,她娘同意我也不同意!等大水下去,你看我不把塔鎮跑遍嘍!”
眉豆的同齡人都推著眉豆讓她謝媒,槐樹下響著一片快樂的笑語聲。
突然,眾人全靜息下了。
金士魁村長走了過來。金士魁邊走邊打手機。他的聲音很大。他捂著耳朵打手機的姿態是在大水來臨之前村裏常看到的,但從來沒像現在一樣讓人想到他在害耳病。
婦女們沒能笑出來倒不是由於敬畏。她們深深地感到驚異。
金士魁大聲說著話,忍著耳朵疼似地,像沒看見任何人似地,從婦女們跟前走開了。
半天過去,才有人開口。
“村長跟塔鎮聯係上了!”
花兒娘半信半疑。“早上還聽說村長的手機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她說,“敢是他自己擺弄好了?”
她們仍能聽到金士魁響亮的聲音傳過來,她們就又沉默了,眼睛不約而同地看著浸泡在街心泥水裏的幾頭豬。後來她們就像忘了在幹什麼,隻覺得那幾頭豬的神情簡直是太愜意了,也簡直惹起她們的妒忌來。
花兒娘彎腰撿起一塊小磚頭,朝豬們丟去。豬們嗷地一聲都站起來,但隻有一頭小豬拔腿就往家跑,渾身泥點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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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士魁大聲對著手機講話,旁若無人地從村南走到村北,繞到村東,又從村東走到村西。現在金士魁又要繞到村南去了。
“村長跟塔鎮聯係上了麼?”有人走過來問他。
“我們這裏情況良好,嗯,”金士魁向那人擺擺手,並沒有中止通話,“治安狀況也良好,除了群眾文化生活單調乏味外,基本上沒有什麼改變。廣播電視一斷,村民們都像沒娘的孩兒,聽不到中央的聲音,自然……不說他們,就說我,聽不到中央的聲音,聽不到鎮委的聲音,心裏也是毛亂亂的。好在金佛寺是塔鎮多年的文明村,基礎好,大風大浪裏也能挺得住。”
“村長,”又有人走來問他,“有沒有救災物資要到啊。這場大水讓咱半年時間都白忙活了。塔鎮多少給咱點補償,咱才不虧了當了多年塔鎮鎮委的孩兒。”
“村民都在盼著親人們早早來哪!”金士魁說,“村民們天天都在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親人哪,你們什麼時候能來啊!從發了大水,七八天沒見親人的麵,村民們都覺得過去了七八十年了。你們要再不來,村民們就一天也活不下去了。這裏可是三百多條人命啊!我說親人們哪!”
“那個,親人們要是來了,別忘了自己帶著鍋灶。”
金士魁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繼續對著手機說:“怎麼?……我能理解我能理解。塔鎮二十五個行政村都受了災,領導們都忙不過來。哪怕有一隻船,領導們也早來我們金佛寺了!可咱這塊地兒,除了劉茂林鎮長,誰見過船啊?我能理解。那就沒有辦法了嗎?”
“村長……”
金士魁的神情堅定起來。
“我們一定能夠想出辦法!”金士魁重重地說,手機也從耳朵上拿開了,“我們一定想出辦法讓領導能把車開到金佛寺來,我們也一定能走出村子去!就請領導在塔鎮等待我們的好消息吧!”
他又把手機放在耳朵上,然後才拿下來,把手機掛了。他挺胸呼出了一口長氣,抬頭看見自己已經來到了村委會文書王聚寶的家門前。
“王聚寶!”
王聚寶光著膀子聞聲趕出來。看他的樣子剛才正躺在床上,一隻鞋的鞋跟還沒提上呢。
“村長,你叫我?”
跟萎靡不振的王聚寶比,金士魁一派威嚴。“幾天了,怎麼不見你到村委會去?”金士魁聲若洪鍾。
王聚寶笑一笑。“我看水把村子圍了,正好清閑清閑,嘿嘿!”他搓著自己平平的胸脯。“老婆也扯著不讓出來。”
“哼!”金士魁在大街上不便多說他,“我已經跟塔鎮聯係上了。你去下個通知,讓村委成員都去村委會一趟。我有重要工作安排。”說著,大步流星地轉身走了。
王聚寶原地未動。他發現街上很多人都在看著他。
金士魁走遠了。
“村子斷電了,大喇叭響不了啦,我就得多跑腿了。”王聚寶說。
旁人走過來。
“聚寶,村長的手機好了麼?”
“好什麼?”王聚寶懶洋洋的,“發大水的前一天光顧著接待塔鎮的領導,忘了充電了,它能好了麼?你肚子餓癟了,水米沒沾牙,不還是餓癟了?”
“那他是怎麼跟塔鎮聯係上的?”
“怎麼聯係上的?他拿著那手機,”王聚寶剛要說下去,忽然意識到什麼,就叉開話頭,“我倒期望聯係不上,大夥兒都清靜上一個月,你們說那多好!”
“還真是的。”
王聚寶離開家門要去下通知,但又有人叫住了他:“聚寶,你說,哈哈哈,你剛才在屋裏跟女人鼓搗什麼了?哈哈哈,看你兩眼紅赤赤的,都快睜不開了,霜打的茄子似的,是不是又搗鼓,搗鼓那個了?”
眾人都會意地笑了起來。
“我搗鼓了什麼,”王聚寶反唇相譏,“這幾天你們誰也沒少搗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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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委會在村東,院子裏本來辦過一次酒廠的,因效益不好兩年前就停產了,剩下的酒糟也都被人拉走喂了豬。不過,怪了吧,酒廠沒了,酒廠的味兒卻沒在空中消失。這幾天,也許是潮濕的緣故,每到中午,那種酒味兒就更濃了。村裏有不少男人嗜酒,他們曾私下裏說,誰想過酒癮就去村東熏熏。有男人貪玩不歸家,女人要找到這裏來,常常一找一個準。這裏人多,是在情理之中的事。可是,金士魁村長在村委會出來時,忍不住大吃了一驚。因為什麼呢?
金士魁看到的人太多了。牆根、樹下、柴草堆上,都擠滿了人。他們都在朝他望著。
金士魁就有些生氣,他手裏還拿著那隻手機,一生氣就下意識地把手機往耳朵上放。
“都看什麼?”他拉長臉嚷道。
“嘻嘻嘻嘻嘻嘻……”人們低低地看著他笑了起來。
金士魁鎮靜自若。金士魁剛才在村委會等人,等了半天,也沒見一個村委成員到來。不用說他已經等急了。
“克玉,”金士魁眼盯住騎在一隻大碌碡上的年輕人說,“你去看看王聚寶把通知下到了沒有?”
“嘻嘻嘻……”金克玉隻顧咧著嘴笑。
“村長,你怎麼不咋呼了?”一個男人說,他努力裝成一本正經的樣子,“你上大喇叭一咋呼,不就得啦?”
“廢話!”金士魁說,“斷電了好幾天了,大喇叭能出聲不就見鬼啦!”
那男人扭過頭向別人扮了下鬼臉。
“克玉!”金士魁又叫金克玉,“你就去問王聚寶是不是不想當文書啦?這麼點小事都辦不了!”
“俺不去,”金克玉笑著說,“俺的腿懶。”
“你腿懶,”金士魁說,“我看你是欠頓揍!塔鎮來了人,劈頭蓋臉揍你一頓,看你還說腿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