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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燥的季節裏,女人巴碧芬的佳期臨近了。
此刻的巴碧芬站在自家大門口,炫目的日光照射著她身上嶄新的紅衣紅褲,使她看上去就像一堆火。巴碧芬在自家大門口站了不大一會兒,就開始向前走。巴碧芬閉門不出兩個月後,又突然來到大街上,人們竟然誤以為她要走出村子,去她家棉花地看她種的棉花。巴碧芬兩個月沒有出門,又沒誰告訴她,她當然不知道她種的棉花蔫了。兩個月了,天上沒下過一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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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碧芬朝街旁的一家雜貨鋪走去。
大街上白亮亮的,雜貨鋪裏卻是幽暗得很。雜貨鋪裏有三四個人坐著,一個是主人刀繡蘭,一個是臨村的麻彩桂,也是開雜貨鋪的,另兩個是刀繡蘭村裏的閑漢。
他們四個人遠遠地看見巴碧芬從大街那頭慢慢走過來,那一身紅衣服著實紮人的眼。他們還聽到大街上的空氣在嗶啵嗶啵地響。
麻彩桂眯著眼一邊朝外看一邊問刀繡蘭,那是誰家的小媳婦?
刀繡蘭笑著說,她哪是媳婦,是巴相三家的閨女。你仔細看俊不俊,跟你那村長的兒子配不配?
麻彩桂看仔細了,惋惜地說,唉,俊有什麼用?我隻要死的。
巴碧芬就走過來了,她忙打住話,一眼就看見巴碧芬的嘴唇在雜貨鋪的幽暗裏亮晶晶的。
刀繡蘭迎著巴碧芬和氣地說,碧芬,你出來了。
巴碧芬的目光慢慢掃著刀繡蘭身後的貨架。她顯得有些遲疑。
刀繡蘭問她,你要買什麼?刀繡蘭說,我這裏除了人的汗毛指甲什麼都有。
巴碧芬終於說,給我打一斤小磨香油。
刀繡蘭就去找油提子,可她又轉過臉來,碧芬,大熱天的買香油叫二旦來就行了。你是貴人了,你爹還勞你行動麼?
巴碧芬的神情稍微有些慌亂,繡蘭嫂,給我打一斤香油吧。刀繡蘭把油提子拿到手裏,巴碧芬又說,我沒帶錢。
刀繡蘭大方地說,嗨,沒帶錢怕什麼?你看牆上的小黑板,寫的都是賒賬人的名字。咱們一個村住著,你還是咱村的人,我還怕你少了我的香油錢?
巴碧芬笑了。
巴碧芬說,就怕你找不到我了。巴碧芬又笑了一下。
刀繡蘭看著她的眼,我怎麼找不到你?
刀繡蘭移開目光,揭開油簍的蓋子。
巴碧芬隨口說,那可不一定。
刀繡蘭便停下了。她這才想起巴碧芬也沒帶來盛油的家什。她放下油提子,在櫃台裏麵找到了一隻墨綠色的空酒瓶。她從油簍裏提了兩大提子,酒瓶滿到了脖子中間。雜貨鋪裏彌漫著香氣,那兩個閑漢不失時機地猛抽著鼻子。刀繡蘭還想問問巴碧芬嫁妝準備得怎麼樣了,可是巴碧芬提著油離開了雜貨鋪。
兩個閑漢說,真香,沒摻假吧。刀繡蘭罵他們沒出息,他們就嘿嘿地樂了,還抽,臉上淨是一道道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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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繡蘭封好了油簍,再朝外看的時候巴碧芬的紅衣服已經遠去了。刀繡蘭莫名其妙地歎了口氣,歎得很響。她覺得自己的頭腦有點發脹,這鬼天氣,都快把人給熱昏了。
刀繡蘭就像剛剛發現雜貨鋪裏還有別人一樣,她愣了愣。麻彩桂正在出神地望著街麵,那樣子很像隻把身子留在了雜貨鋪裏的座位上。刀繡蘭叫了她一聲,她才動一動。
巴美樓村還有這麼俊的閨女,麻彩桂說,我怎麼沒聽你給我說過?
刀繡蘭說,我又不是你的耳報神,我為什麼要給你說?
麻彩桂說,我要聽說巴美樓村還有這麼俊的閨女,我早給村長兒子提親了。你不知道村長那兒子活著的時候可挑著呢,不然也不會到死了連門親也沒定下。
唉,他麻大姨,刀繡蘭說,你說村長那兒子死了幾天了?
麻彩桂說,前兒後晌死的,都快兩天了。
刀繡蘭說,能擱得住嗎?
看你說的,能擱得住嗎,有冰培著呢。麻彩桂說,村長大兒子一天要去城裏冷藏廠拉三四趟冰。沒冰培著,我也不敢再回村去,不臭死人才怪。
刀繡蘭說,我看你們村長也太看不開。結陰親也不急在這幾天。先埋了,挑個好主兒再合墳也是一樣的。冷不丁地去尋,能找到好主兒嗎?聽說現在那夭亡的黃花閨女比活著的還要搶手。我娘家十三圖村,連一個五歲上得病死的小丫頭也被十裏鋪一家人家娶走了,當時小丫頭扔在了野窪裏,也不知是不是給狗吃了,又沒有墳,隻囫圇弄了幾塊骨頭就嫁了,倒是換回上千塊的彩禮。他麻大姨,依我的,回去說說,先埋了,十裏八村的細細打聽,模樣又要周整,歲數又要相當,家境也不差什麼,不愁沒有。像這樣忙忙的弄一個來,村長倒是願意了,還不知死鬼喜不喜歡呢。在陰間裏鬧起來,難保安寧,兩口子氣急了,不找他們爹娘不找你這跑腿拉纖兒的,還能去找誰?依我的,先埋了。
嚇!麻彩桂說,嚇!你不知道村長是很喜愛這個小兒子的,這兩天茶飯不思,都疼得臉也走型了,背也佝了。他可是那種少見的大個子,你也見過,人長得多體麵。你要是再去村上,保你認不出了。這個小兒子平時又乖巧,村長可舍不得讓他孤另另一個人走,還是個童子身,都不知摸沒摸女人,他也太可憐。我這次到金佛寺去,村長千叮嚀萬囑咐的要我先看模樣歲數合適不合適,不料卻是個憨子,晚上出門讓人奸了給丟進了井裏的。白讓我跑了趟。
麻彩桂說著,站起身來。我耽的會子不小了,他刀姨,也請你給留心著。我會謝你的。
刀繡蘭說,你再坐會兒吧。
麻彩桂說,不了。
可是麻彩桂卻在門口停下了,她眼望著被日光烤白的街麵,心裏止不住打起怵來。刀繡蘭正想趁機再挽留一回,她卻已經走了出去。她舉起一隻手,刀繡蘭認為那樣做根本擋不住多少日光,她應該傍著街旁的牆腳走,可是她幾乎是站在了街道的正中央。灼熱的空氣迎麵撲來,刀繡蘭替她感到臉上的皮在不住地緊縮,然後噌的掙裂了。爆起的皮有一股燒焦的氣味,刀繡蘭的嗅覺出奇地敏銳,但她已聞不到雜貨鋪裏的香油的味道了。麻彩桂很快走出了刀繡蘭的視線,刀繡蘭背後響起了那兩位閑漢嗤嗤的低笑聲。他們在交頭接耳地說著什麼,刀繡蘭回頭不解地看著他門,他門還在笑,眼睛還盯在她身上。他門笑成了一團。刀繡蘭擋住了門口的光線,在他們眼裏刀繡蘭就像什麼也沒有穿。刀繡蘭明白過來,臉紅紅的趕上前去舉手要打,他們抱著腦袋把脖子猛地一縮,樣子十分可笑,刀繡蘭也便不打了。
刀繡蘭收回了手說,看見了吧看見了吧。天有不測風雲,還不快找媳婦到時候連個哭墳的都沒有。
天有不測風雲,你說得對,可俺不要哭墳的,他們說,隻要繡蘭嫂能多疼俺就行了。
他們嘻皮笑臉地站起來,相互使了個眼色就往刀繡蘭身上湊。刀繡蘭想躲,卻已被他們夾在了中間。他們開始動手動腳。
榴根!刀繡蘭叫著。
榴根是她的丈夫,此刻正在雜貨鋪後麵的院子裏睡覺。
叫什麼,他們說,給口香油吃!
刀繡蘭說,想吃香油給巴碧芬要去,她可是個黃花閨女。老娘我隻有榧子給你們!
但他們忽然不動了,刀繡蘭的兒子站在了櫃台裏麵的那扇小門旁邊。他們慢慢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刀繡蘭的兒子默默地站著,臉上是一種與什麼都無關的神色。他才比櫃台高出一個半頭,卻儼然像個大人。
回去,小兔,刀繡蘭沉下臉來,回去!她沒有給兩個閑漢榧子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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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兔回去了。刀繡蘭也重新站在了櫃台裏麵。那兩個閑漢老老實實地呆著,直到大街上的日光不那麼強烈了才準備離開,可是一個矮小的身影踅了進來,他們又坐住了。他們又顯得興奮了。
老三,什麼時候喝二旦的喜酒?他們提高嗓門說,暗含著打趣的意味。
這人是巴碧芬的父親巴相三。他咧嘴傻笑著,不說話。他沒想到雜貨鋪裏除了刀彩桂蘭還有這兩位閑漢。他一瞧見他們就想退出去。
你真摳兒!他們說,塔鎮的孟大頭給你那麼多錢你都不想擺喜酒,你還能把錢帶到哪兒去?
巴相三聲音很小地說,哪來的錢哪來的錢?
他們說,沒錢?沒錢你家二旦能定下親?停了一下,又說,孟大頭是不是還要給你家買輛拖拉機?
巴相三一條腿已在門外了。
哎,老三,刀繡蘭說,你還怨別人說你摳門兒,碧芬妹妹打香油一個子兒也拿不出,你當爹的也太苛刻了。
巴相三聽了,不往外走了。打香油?他說,我怎麼不知道?
繡蘭走出櫃台。我就知道你會裝,她說,碧芬妹妹穿了一身大紅衣裳,誰沒看見?桑科莊的她麻大姨還以為是誰家新娶的媳婦。碧芬妹妹在我這裏賒了賬的。你別嚇得什麼似的,我又不是催你,我又不現等著那倆糟錢。老三,我問你,碧芬妹妹回心轉意了麼?她怎麼把出嫁的衣服都穿出來了呢?
巴相三笑道,她有什麼回心轉意不回心轉意,她是喜歡得不得了。
刀繡蘭斜斜地倚著門扇,離巴相三很近。門扇在響。
我告訴你,老三,刀繡蘭正色說,你可不能虧了碧芬妹妹。碧芬妹妹多年給你出了大力,她是在給你當牛馬呢。
巴相三退出身子去。
看你說的,我怎能虧她呢?他說著,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喲,我忘了帶錢了,不然,我這就替她還上。
刀繡蘭笑著說,真是的!我還怕你少了我的油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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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相三隻離開雜貨鋪兩步,就開始急衝衝地走起來。他的家裏發生了一件大事,而他竟一無所知。平常對他家來說,五角以上的開支就不算小了,而他的閨女竟然瞞著他賒了雜貨鋪的小磨香油。小磨香油是隨隨便便就可吃的麼?巴相三隱隱覺得他的閨女正在陰險地讓他的家敗落下來,她不見到他家回複到原來的窮樣子是不甘心走的。哼,竟然賒小磨香油吃,什麼樣殷實的家底也會被糟蹋光的。巴相三似乎看見了他的閨女躲在自己屋裏偷喝香油的情景,他恨不得馬上趕到家裏,一把將沒喝光的小磨香油奪過來,以減少一些損失。空中的塵土還很燙,但巴相三的心裏更燙。他已經疾步如飛了。他清楚地看到了從他家院子裏探出頭來的向日葵,他記得十幾年前人們還能根據向日葵花頭的方向來判斷時辰,但是不知從哪年哪月起,向日葵的花頭再也不隨著太陽轉了。向日葵在院牆上耷拉著,巴相三沒有聞到向日葵的香氣,而隻是聞到了小磨香油的香氣。滿大街都是濃濃的小磨香油的香氣。巴相三抽著鼻子,香氣燒灼著他的胸膛。他走進院子,徑直向他閨女的屋門走去,但是他的兒子二旦擋住了他。
二旦一眼就看清了他父親難看的臉色。你不能進去,二旦說。
巴相三說,咦,我怎麼不能進去?
二旦的腿弱,二旦蹲在巴碧芬屋門口的地上。我說你不能進去就不能進去,二旦冷冷地說。
巴相三對他兒子看了半天。
二旦,巴相三說,咱才是一家人不是?你該不會不知道你姐偷喝小磨香油吧,你聞聞。
香氣從屋門的縫隙裏源源不斷地散發出來,又從院子裏散發到村子上空。巴相三嗅著空氣。
二旦低著頭,用手指在地上劃。過了一會兒,二旦說,我知道。
巴相三生氣了,難道兒子不跟老子一條心不成!
她喝小磨香油,巴相三說,全村的人都知道她從刀繡蘭那騷貨的雜貨鋪裏賒來小磨香油喝。她在敗壞咱家!
二旦低著頭,說,我姐想喝你就讓她喝一回吧。
巴相三堅決地說,不行。我不能眼看著她把咱家敗壞光。說著就要從二旦身邊走過去。
你敢去你敢去,二旦抬起頭來說。
巴相三不由得又停下來,他瞅著二旦,咦,你還想攔我?你不想要這個家我還想要呢。但是他的腳沒有動。
二旦也瞅著他。二旦不說話,直直地瞅著他。
巴相三跟他瞅著。後來把眼皮瞅累了,就閃了閃。
怕啥,喝就喝去,巴相三說,不就是一瓶小磨香油嗎?他把聲音放大了,一瓶小磨香油能把咱家喝垮了,能得你!
他是衝著屋門說的,他想他倒不是怕二旦,他忽然意識到現在他家已經吃得起小磨香油了。巴相三就從屋門前走開,他路過窗子的時候發現窗子堵得嚴嚴的,但小磨香油的香氣仍能從窗子縫裏散發出來。巴相三本來是想到屋裏去的,可他又改變了主意。他揚著脖子喊,二旦娘,二旦娘。
一個老女人站在了他的屋門口。他說,來,二旦娘,坐下,咱一家子不吃飯了,咱都在院子裏坐著,香氣不聞白不聞,不聞就跑了。他的眼角瞥一瞥二旦,二旦蹲在地上像一隻大鳥。看樣子二旦一時不會離開他姐的屋門的。
後來巴相三覺得還是應當坐到屋裏去。他在屋裏對二旦娘說,碧芬賒的小磨香油讓碧芬還去,刀繡蘭再向我要我就說你找碧芬要去吧。我有錢也不給她,這瓶小磨香油她賠定了。
他又走出屋去,看見二旦還在他姐的屋門前蹲著。向日葵已有半截沐在房屋的陰影裏了,院子一半是黃的一半是灰的。巴相三覺得香氣分外濃鬱了,似乎能夠吃在嘴裏。他剛想告訴二旦娘自己此刻的感受,凝滯的空氣裏便傳來了一聲淒厲的喊叫。那是他的兒子二旦發出來的。二旦的慘叫聲讓巴相三不寒而栗,巴相三像個挨打的狗一樣一下子從地上跳了起來,他直奔到巴碧芬的屋裏,接著,他站不住了,也像他兒子一樣軟癱在地上。屋裏是一陣難耐的寂靜,香氣如同能夠看見,懸浮在空氣中發著細碎的點點幽光。
二旦纖細的雙腿還伸在門外。寂靜過後,他想站起來,但是雙腿不聽他使喚。他發瘋地扯著嗓門哭了,一邊用肘子把身體拖到了巴碧芬的床邊。巴碧芬的一隻手從床沿上垂下來,手指很像幾片長長的白玉蘭花瓣。巴碧芬沉靜地躺在床上,嘴唇依舊很亮,而且還似乎帶著一絲心滿意足的微笑。二旦直起身子,抱住了他的姐姐。他站起來了,把他的姐姐往身上一背就往外走。他背著姐姐走到了院子裏。
巴相三還沒有動,他的目光盯在床底下的兩隻空瓶子上,小磨香油和農藥的氣味摻和在一起,香氣壓過了農藥的氣味。巴相三竟忘了屋裏發生了什麼事,他慢慢把目光從床下移到床上,床上橫放著一隻枕頭。巴相三抽著鼻子,真香啊。他又慢慢把目光移到暗下來的院子裏,二旦背著他的姐姐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二旦要去塔鎮衛生院。二旦哭叫著。巴相三像沉醉在了香氣中一樣,他張大了嘴,他的哭聲並沒有馬上放出來。他的哭聲稍後才出現在芬芳四溢的屋裏,再稍後才從屋裏傳播了出去。可是二旦通地跌倒在了大門前,二旦翻身又爬起來,繼續把他姐姐往大街上拖著。他的姐姐任他擺布,那身紅衣裳沾滿了土。
人群奔跑過來,他們眼看著二旦把他姐姐在大街上拖著,都站成了一道人牆。刀繡蘭也匆匆趕來了,她分開人群,走到二旦身邊。她把手伸到巴碧芬的鼻孔下麵。
晚了,二旦,刀繡蘭說著,流出了眼淚。
二旦已經用盡了力氣,他懷抱著一動不動的姐姐坐在塵土裏,不停地嗚嗚地哭。他的父親在院子裏沒出來,父親也在嗚嗚地哭,但人們沒有聽到二旦娘的聲音。
刀繡蘭擦著眼淚向院子裏看看,二旦家的向日葵花頭黃黃的,在落日的餘輝裏像一些正在熄滅的火苗。刀繡蘭聞到了馥鬱的香氣,那倒不一定全是小磨香油的香氣。刀繡蘭悲痛地扭過頭鑽出人群,她走到她兒子那裏。
快跑,小兔!她說,快去桑科找你麻大姨。
小兔愣了愣,但小兔還是跑了起來,跑在了灑滿落日餘輝的大街上。塵土在他身後升起,像一溜兒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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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鎮的孟昭祥得知未婚妻服毒自殺的消息後,連夜趕到了巴美樓村,隨他同來的還有一大幫人。他們一來就直接去看巴碧芬。村裏人以為孟大頭會馬上大哭起來的,但是孟大頭根本沒有哭。村裏人斷定那並不是悲痛所致。孟大頭站在巴碧芬的床前,麵無表情地看了看。
巴碧芬似乎比活著的時候更顯得俊了。她臉上的汙漬已被擦去,那身紅衣裳也被刀繡蘭等幾個婦女撣得連一個皺褶都沒有。屋裏的香氣依舊十分濃鬱。村裏人在等孟大頭哭出聲來,巴相三沉在椅子上閉著眼也在等孟大頭哭出來,他一哭巴相三就可以順勢把他摟在懷裏,情真意切地叫一聲我的兒啊。這一聲我的兒啊會把什麼都解決的。可是孟大頭不但沒有哭,反而轉身走出了屋子。巴相三恐惶地睜開眼。
塔鎮的一個人走到他跟前,彎腰在他耳邊小聲說,巴三叔,咱出去說話。
巴相三隻覺得腦子裏轟的一響,他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他一直在擔心的事情已經不可避免了。他果斷地決定不站起來了,他不想離開這屋子半步,有話當著眾人說,光明正大的話用不著避人。可是那人把手伸進了他的兩肋,把他從椅子上提了起來。他幾乎是被那人抱出屋子的,他沒有力氣,而且他的身體也很輕。他被那人帶到院子角上。
村裏人擠在屋門口,屏住呼吸,他們想聽孟大頭跟巴相三的談話,可他們隻能看到那三個人的影子,孟大頭長著一顆大腦袋,巴相三身材矮小,很容易就能分清誰是誰。那個矮小的身影顯得激動起來,在院子角上一跳一跳的,接著村裏人聽見巴相三尖聲叫道,你不仁義!
巴相三快步離開了院子角,他走到了人們跟前,激動萬分。
孟大頭不仁義,巴相三忿忿地對人們說,他想要回彩禮,他不認這門親了,他不仁義。
人們都不說話,人們都不知說什麼好。
我把閨女許給他了,我管不著了,巴相三說,可他老婆死了,他憑什麼想要回彩禮?你有話當著眾人說。你沒理,你沒理就不敢當著眾人放個屁!
人們仍然不知道說什麼好。院子裏隻有巴相三一個人的聲音。他漸漸覺得自己高大起來,他義憤填膺,他在鬥爭,他要讓孟大頭的惡臭的靈魂暴曝在眾目睽暌之下。孟大頭不是想避開眾人嗎,巴相三偏要讓人人都聽見。
人們靜靜地聽著,刀繡蘭就發現了院子燈影裏的兒子小兔。小兔的嘴一動一動,刀繡蘭一看他,他就不動了,刀繡蘭又去聽巴相三激奮的言說,但她像突然想起什麼,又轉過頭去,小兔剛動起來的嘴又停下了。她伸手把小兔拉到人群後麵,小兔把嘴繃得緊緊的。小兔看見他母親沉著臉,他也想說一句,有話當著眾人說嘛。
可是他母親隻是問他見到他麻大姨了沒有。他點了點頭。刀繡蘭就火了,我問你見到你麻大姨了沒有?你的嘴呢?五個手指捏住了小兔尖尖的下巴。
小兔疼得一咧嘴,一塊熱乎乎的粘東西就從他舌頭上掉到他母親的手上。那是一塊嚼糖。
是麻大姨給我的是麻大姨給我的,小兔急忙辯駁道。他不是偷的。
刀繡蘭吐了口氣,她放開了小兔。人群嗡嗡響了。刀繡蘭聽到人們說,別動手,別動手,好說好商量嘛。
她向巴相三望去,很多人把他圍在了中間。她聽見巴相三說,你們打吧,這可是在巴美樓村哩。你們欺負人欺負到巴美樓村來了!
聲音卻沒有剛才高了。
村裏人說,別動手嘛。
村裏人連腳都不動呢。塔鎮的人很清楚他們怎麼做巴美樓村的人也不會上前阻攔的,巴美樓村的人如果隻是在那裏站著他們多少還有一些膽怵,但是巴美樓村的人翻來複去隻是那句話,反而助長了他們的膽量。
塔鎮的人斬釘截鐵地說,俺們不能人財兩空了!
巴相三的聲音已帶著一些哭腔,俺也不能人財兩空!
巴美樓村的人說,哈,人財兩空。
巴相三分明在叫自己村的人出麵說句公道話,老少爺們兒們,俺這不是人財兩空嗎?
巴美樓村的人說,哈,人財兩空。
巴相三又叫,老少爺們兒們,這不是在巴美樓村的地界嗎?
塔鎮的人說,在巴美樓村的地界也得講理不是?你快老老實實地把彩禮退了吧,屍首臭了巴美樓村的人也要找你算賬!
巴美樓村的人連嗡嗡聲也沒有了。
巴相三的聲音顯得又輕飄又單薄,還有人講仁義嗎?還有人講仁義嗎?他一迭聲地叫起二旦來,二旦!二旦!你的媳婦就要丟了,你也不來幫幫我,你這個有肝無肺的!
塔鎮的人說,他再叫就把他撮到房頂上去。來,一,二!
這時候有一個女人的聲音沉靜地傳了過來。刀繡蘭驚喜地看見了桑科莊的麻彩桂。
麻彩桂說,你們鬧什麼呢?有什麼好鬧?
塔鎮的人不動了,麵對著走過來的穿得幹淨利索的麻彩桂。麻彩桂從容不迫的樣子把他們鎮住了。他們說,你知道的,大姐。如此這般地說了一番。
刀繡蘭從屋裏給麻彩桂搬了一張椅子,麻彩桂就坐下了。
你們不想要死人了是不是?麻彩桂擺出一副快刀斬亂麻的姿勢。
塔鎮的人說,多少大活人都爭著跟昭祥哥呢,昭祥哥要死人幹什麼?你真會說笑話。哈哈哈!
氣氛就緩和了。巴相三也不哭了。
麻彩桂轉向巴相三,巴三叔,你是不想把彩禮退給人家吧。
巴相三抽泣了一下,我沒錢,錢都用在給二旦定親上了。我早知道他們不仁義我才不會要他們的錢。
麻彩桂又對塔鎮的人說你們說說,聘巴家的閨女共花了多少?
他們都看孟大頭,孟大頭說,前後花了得有兩萬。
麻彩桂說,嗨,就兩萬麼?神氣是不屑的。
孟大頭說,看他家的窮樣子,還我一萬五就行了。
麻彩桂說,我替他還你一萬八,你們快回去吧。
孟大頭看了看她,問,你是誰?不怕風吹涼了門牙?
刀繡蘭說,她是桑科莊的她麻大姨。
麻彩桂接著就把桑立恒村長有心與巴相三家結陰親的事說了出來。孟大頭斷定自己一時也從巴相三家要不出錢,既然這筆錢已有著落也就不鬧了。而對於巴相三來說這事更是不幸中的大幸,也沒什麼可說了。又想桑立恒是什麼人家,竟與他成了親家,他是應該覺得恩寵有加的。當下麻彩桂拿出了桑立恒兒子桑玉寶的庚帖,又張羅著寫了巴碧芬的八字。桑玉寶二十三歲,屬牛,巴碧芬二十一歲,屬兔。這些手續斷然少不了的。妥當了,大家才想起躺在床上的巴碧芬。而塔鎮的人得到了麻彩桂的允諾,明天一早就可以拿到眼看就要打水漂的錢了,也便成了輕鬆的看客。當然也不免有些感傷。麻彩桂在靈前哭了一聲我的妹子吔,巴相三哭一聲我的兒吔,你好狠心吔。麻彩桂在哭的時候把手伸到了巴碧芬的鼻子底下,這幾乎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但被刀繡蘭看在了眼裏,麻彩桂也便悻悻的,又叫了一聲我的妹子吔。巴相三也跟著叫一聲可憐的兒吔,他的悲痛已經可以通暢地發泄出來了。他的確是很悲痛的樣子,他也聽到人群中有人嘀咕,老三用不著哭了,他也不損失什麼。
可是巴相三能不哭麼?他的親生閨女死了,他能不哭麼?他覺得村裏的人都不大說人話,他的淚眼還看到了麻彩桂身邊的刀繡蘭。
刀繡蘭顯得很興奮。
巴相三心裏呸一聲,人家死了人,她倒得意了。她連自己賠掉了一瓶小磨香油也忘記了。她真是個欠揍的騷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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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確鑿鑿,刀繡蘭一直都沉浸在那種興奮的情緒裏麵,她誤以為麻彩桂的到來緣之於她及時地遣派兒子小兔去報信。桑立恒、巴相三兩家的陰親結定了,明天一早桑家就要趁天涼快把巴碧芬娶走,好讓她與孤鬼桑玉寶攜手共赴黃泉路,刀繡蘭不能不產生一種卓越的成就感。而實際上當小兔飛奔到麻彩桂家的雜貨鋪門前時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麻彩桂認出他是巴美樓村刀繡蘭的兒子,就從櫃台裏給他拿了一塊嚼糖,還說這孩子跑這麼遠來玩。小兔眼看著麻彩桂從雜貨鋪裏出去了,在那裏呆呆地站了一陣就開始往回走。他剝開糖紙,嚼糖軟塌塌的都快化了。他嚼了一路,等他母親發現時嚼糖已無一絲甜味了。這些情況是刀繡蘭在巴碧芬“嫁”出巴美樓村之後才得知的。三更天,桑立恒家把彩禮送來了。巴碧芬換上了新衣新褲,裏裏外外共有七層,花團錦簇的把屋子照得通亮。因為時間倉促,儀式自然簡略些。天蒙蒙亮時,一乘小轎被兩個壯漢抬進了巴相三的院子。鞭炮劈劈啪啪一響,喜氣也就煙似地彌漫開了。幾個婦女從屋裏扶出巴碧芬,巴碧芬身板直直的,麵貌如生。細心的人還會從她的臉上發現一絲羞澀的神情。刀繡蘭本來殷勤地忙前忙後,可是她忽然看到麻彩桂把一疊鈔票偷偷塞進村裏一個小名叫公社的二流子手中,便不由得愣住了。她落在了人群後麵。小轎顫悠悠地在人群的簇擁下出了院子,刀繡蘭還在那兒站著。她狠狠地咬著嘴唇,回頭看見巴相三一家三口人都怪嚇人地在她背後瞪著眼珠子,便拔腿跑了起來。她覺得自己口中發出了大聲的呼叫。她氣喘籲籲地追上了人群。小轎所到之處散發著濃鬱的香氣,刀繡蘭如同走在一條芳香的小河裏。她追上了公社,問他麻彩桂給他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