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了的小蝦(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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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小蝦的出現,是他父親始料未及的。

那時候的皂壩頭,還是一片水窪。很多野鳥,都從水窪裏飛走了。他的父親羅得寶,依舊每天堅守在那裏,苦苦等候他的母親。給她捎信兒的老鄉,從二十裏外的八大組,已走了一整年,但羅得寶至今沒見她的影子。

他在秋天收割了五個大葦垛。他時常爬到高高的垛頂上,朝遠處眺望,可他看到的蘆葦,仍像一片茫茫的大水,在他期待的目光下,翻騰不息。

後來,他的葦垛,全部腐爛掉了,但他當時確實沒有想到過,自己為什麼要割那麼多葦子。他隻是不能再割下去了,巨大無邊的蘆葦蕩,漸漸讓他感到一陣陣的恐慌。

在他住的那座簡陋的茅草屋裏,堆積著上千斤顆粒飽滿的大豆。他還采集了很多能吃的草籽。這些金燦燦的大豆,沒有一刻不讓他思念起遠在魯西老家的妻子宋蘭香。他們將在這塊荒無人煙的退海之地相逢,並世世代代居住下去。

他一直想象著,宋蘭香馬上就要來到自己跟前。他將把她脫得一絲不掛,深埋在大豆裏麵,再捧起大豆,撒在她的頭上。大豆嘩嘩亂跳,他年輕的心,也會跟著亂跳,然後他們就在大豆上麵,絞纏在一起,狂叫著一遍遍交媾。他們的子孫,一定要從這些美麗可愛的大豆上麵,開始孕育。他知道,宋蘭香從未見過如此多的糧食。她驚喜的目光,跟大豆金色的光輝,將要照亮整個茅草屋。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裏,他作為一個孤獨的墾荒者,所承受的無比的艱辛,也將因此得到報償。

當時隻有二十三歲的年輕漢子羅得寶,很容易讓自己的臆想,搞得熱血直撞。他躺在葦垛頂上,目光所及,全都是他的土地。而在他的老家,他隻有七畝地,平時他免不了出門打短工,替人家耕種。這七畝地,也被大水泡軟了。

那場1935年的大水,使魯西的菏澤、巨野、濟寧、金鄉、定陶等十幾個縣的良田和村舍,一夜之間化為汪洋。成千上萬的災民,在國民政府的統一調遣下,紛紛向黃河尾閭遷移。那裏閑置著大片無主的荒地。但羅得寶還一時舍不下他祖蔭的那份產業。在他年輕人的計劃中,不久之後,那七畝地就會變成七十畝,一百畝。可是,眼看著一個一個的村莊都快走空了,他再也沒有耐心等下去。

灑淚離鄉時,羅得寶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是為了擁有更多的土地而逃奔。他手推獨輪車,一個人沿著滔滔不息的黃河日夜兼程,也不記得到底走過了多長時間。

終於有一天,他真地走不動了,就放倒車子,在河灘上躺下來,迷迷糊糊地讓秋陽曬了一天,又讓寒露浸了一夜。泥沙在他身下,不住地塌陷著,他好像渾然不知。

天亮時,湊巧有一幫逃荒的魯西災民,從這裏路過。他們發現了他。

“起來!”他們向他喊,並丟給他一塊幹糧。

從他們的口中,他得知自己要去的地方已經到了,但他們並不就此止步,而是逐漸地分散在枯黃的荒草叢中。

羅得寶很快恢複了自己占有土地的雄心壯誌,堅持走到最後,因為越往下走,也就意味著會有更多的土地為他所有。

土地對他具有強大的誘惑力。他落腳在皂壩頭的水窪裏,依水結廬。浩浩漫漫的蘆葦蕩包圍著他,經常使他想起,淹沒他的家鄉的那場大水。

天地蒼茫,他仿佛正獨自在大水上漂浮,漂過莊稼,漂過樹木,漂過村莊。他就像葦叢裏的野鴨一樣,守候在那裏,要在這塊人跡罕至的土地上,建設家園、繁衍生息的念頭,絲毫沒有動搖。

六十一年前的一天午後,宋蘭香挺著大肚子,來到葦垛下麵。困倦的羅得寶,趴在垛頂上睡著了。

宋蘭香神氣可笑地四處張望了一陣。她試探地喊了一聲:

“喂!”

羅得寶醒來了,但他頭一眼隻發現宋蘭香當時穿得臃腫不堪。

現在雖然已是深秋,一到正午卻跟陽春差不多。羅得寶驚喜異常,一挺身子就從葦垛上滑下來,撲通一聲,雙腳落地,還沒站穩就要撲上前抱住她,但她不顧腳下尖利的葦茬,一下子跳開了。羅得寶看出,她並不是吃了驚嚇。他渾身的火苗,立刻就凝固住了。

宋蘭香一扭頭,就朝旁邊的茅草屋走。羅得寶停了一下才跟上去。宋蘭香進了屋子,對那些堆到屋頂的大豆和草籽視而不見。

她笨重地坐在羅得寶用葦絮墊得厚厚的地鋪上,臉色蒼白地對他說了一句:

“你出去吧,我要生了。”

羅得寶的目光,慢慢從她臉上,移向那些金黃的大豆。每一顆豆子,都在硌著他的心,但他仍舊退出門去。

宋蘭香又喘著粗氣說:

“你去拿根葦子來。”

羅得寶沒有問她要葦子幹什麼。他離開屋門,圍著幾個大葦垛慢慢轉了一陣,就遠遠地在葦茬上蹲下來。

葦茬刺著他的皮膚,他也感覺不到痛,但他似乎聽見腳下的這片土地,正在舉著無數小小的利刃,高一聲低一聲地嘶喊。他沉浸在這浩大的嘶喊聲裏,雙手抓住頭發。

忽然,他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氣。他跳了起來,伸手從地上扯住了一根蘆葦,就向他的茅草屋快跑過去。

宋蘭香自己把嬰兒的臍帶,用破開的葦蔑割斷了。她似乎用盡了氣力,在羅得寶的地鋪上,安靜地閉著雙眼。

羅得寶燒起了火,將大豆煮得稀爛,才給宋蘭香盛了一碗。

大豆的香味,把昏睡的產婦弄醒了。她臉上露出溫柔的神情。她看著眼前的羅得寶,向他笑了笑。但她猛地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她的眼睛,慌亂地在茅草屋裏搜尋著嬰兒。

羅得寶朝她咧了咧嘴。她很快變得凶惡了。她用力推開羅得寶,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奪門而去。

天已經黑了,支在屋外的鍋灶,還在冒著點點火光。棲息在蘆葦蕩裏的野鳥,發出一聲聲顫抖的哀鳴。

宋蘭香一深一淺地向前走著,好像有誰在指引著她,沒費多大工夫,就在一片水窪旁,找到了赤裸的嬰兒。

宋蘭香後來記得,嬰兒一聲也沒有哭。她當時不顧一切撲上去,把全身冰涼的孩子撿起來,抱在懷裏,一直把他用體溫暖熱了,才鬆一口氣,但腹中一陣絞痛向她襲來。她感到萬分饑餓。她的手在地上摸索著。她抓了一把快要幹透的草,塞進嘴裏,就使勁吞咽。她差點被噎得背過氣去,但她終於咽下去了。接著,她又把手伸向水窪,向嘴裏撩水。她幾乎吃了一驚,因為她嘴裏,差不多塞滿了活蹦亂跳的小蝦。她大口地咀嚼起來。小蝦新鮮的汁液,很快遍布她的全身,使她陡增精神。

宋蘭香返回茅草屋時,看到羅得寶正坐在大豆堆上,嘴裏露出牙齒微笑。宋蘭香沉靜地把嬰兒放在柔軟的地鋪上,然後小心地緊捱著躺上去。兩個人誰也不說話。宋蘭香兩隻眼,隻看著吃奶的嬰兒。

到了半夜,她聽到羅得寶從大豆堆上站了起來,一個人蹲在屋外,吃他煮熟的豆子。他吃得那樣響,這使她很驚異。她也很驚異他又吃得那樣多。他可能把鍋裏的豆子全吃光了。她又開始聽見他一個接一個地打飽嗝,也是打得很響,而且他的肚子,也跟著咕嚕咕嚕地發出很大的響聲。宋蘭香一直沒有看他。她感到他在向她一步一步地走近。她極度地緊張起來。嬰兒也像預感到要發生什麼一樣,支楞起耳朵,止不住地抽搐著。宋蘭香本能地弓起腰來護住他。接著,她感到羅得寶沉重的身子,向自己撲了過來,但她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身子一動也沒動。

大豆不住地順著她的四肢,往下流淌。她想,自己馬上就要被深深地掩埋住了。她也想起了那場1935年的大水。她和她的新生嬰兒,正穿行於洶湧的大水之下。

天麻麻亮時,羅得寶一點聲息也沒有地躺在大豆堆上,目送宋蘭香懷抱嬰兒走了出去。

這一天的早晨,跟以往一樣地寂靜。野鳥畏於寒冷,依舊躲在草叢下的巢穴裏。荒原上沒有一個早起的動物。

羅得寶忍不住瑟縮起來,孤獨的恐懼一下子攫住了他的心,他嗓音嘶啞地叫了一聲:

“蘭香。”

可是宋蘭香已經離開了茅草屋。

羅得寶重新癱在那裏,兩眼茫然無所視。

支持他挺到這天前夕的希望,已化為泡影。他慢慢地感覺不到了自己的呼吸。他像一年前的那天,躺在黃河沙灘上一樣,心衰力竭。大豆在他的重壓之下,悄悄陷落著。他又聽到了黃河轟轟隆隆的咆哮聲。茅草屋,也好像被震得不停搖晃起來。

宋蘭香並沒有棄他而去。

宋蘭香在傍晚返回時,羅得寶清楚地從她身上聞到了一股水的味道。確切地說,那是小蝦的味道。他已經快被大豆掩埋住了。他並不想讓宋蘭香看到他的那個樣子,而且他也不想當著宋蘭香的麵,從大豆裏掙脫出來。這使他憋得發紅的臉上,呈現出一種慚愧的神色。

宋蘭香一聲不吭地放下嬰兒,就出去給他做飯。飯做好了,他已經站到了地上。他知道宋蘭香不會離開他的。他的心神似乎安定了許多,但他也覺得自己好像沒有了一點力氣。那時候,他忽然有些怕宋蘭香。宋蘭香做好了飯,他就得吃。他在默默地端起了宋蘭香盛好的碗之前,還衝著嬰兒討好地一笑。

一刹間,他明白過來。他和宋蘭香,已用行動定下了一種可怕的契約。他必須承認這個暗影裏的嬰兒,他們才有可能在一起生活,他的要在這塊土地上,繁衍生息的宏偉計劃,才有可能實施下去。

這個該死的嬰兒,就是小蝦。

嚴格地講,羅得寶並不是小蝦的父親。而實際上,小蝦從來沒有把羅得寶當作父親。從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了這一生是為尋找父親而活著的。

宋蘭香的奶水,出奇地充足。小蝦長得又白又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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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女人在,羅得寶的日子,就過得滋潤多了。

蘆葦深處,遍布著一個又一個明亮的水窪。那些很少為人騷擾的魚蝦,很容易就能捕到。草叢裏,還有無數的野鴨、野兔和獾,隻要下了套子,就絕不會落空。

宋蘭香的臉色,也比初來時添了不少的光澤。但她對自己一年來的經曆,隻字未提。羅得寶一次也沒有問過。因為已入冬,他在家裏無所事事,就又一頭紮進蘆葦蕩,拚命地割起葦來。

冬天還沒有過去,五個大葦垛,已經連在一起了。

蘆葦蕩仍然無邊無際,可是羅得寶的身後,那些嫩嫩的蘆芽,已經悄悄冒出了地麵。空中的鳥群,掠下一片片的陰影。羅得寶這才鬆開手裏攥了一冬的鐮刀,但他的脊背,卻再也直不起來了。從此以後,他的目光,就習慣於盯著腳下的土地,好像隻有這樣,他才安心。直到六年後,他的大葦垛傾頹之前,他就再也沒有看到藍天下的垛頂。很多狐兔,和別的小動物,紛紛鑽到葦垛下做窩,甚至不小心把洞打到了他的屋裏。

羅得寶撿起去年丟下的钁頭,又開始在茅草屋周圍,開墾著一片又一片的荒地。

宋蘭香的身體,早已複原,現在看上去,要比羅得寶強多了,幹起活來,也總是把他落在後麵。他不由得發出輕輕的歎息。

腳下黑油油的泥土,就像被蒸熟的。羅得寶常常忍不住要掉下淚來。他有股衝動,恨不得抓起一把土,吃進嘴裏。但他一直沒有那樣做。他的視線,總是被放在地頭上的嬰兒小蝦牽引過去。

成群結隊的野兔,在遠處狂奔。它們驚起的野鳥,發出繚亂的叫聲。羅得寶的雙耳,被春天的陽光照得麻沙沙的。他搓了一下耳朵。他瞥見宋蘭香隻顧埋頭刨地。她的每一次下力,都把她的肩膀,震得抖上一抖。她逐漸地離他越來越遠了。

羅得寶的耳朵裏,回響著陽光的嚶嚶聲。現在,他在地麵上看到的,已經不是那種像是發酵透了的泥土。一群群鳥的破碎的影子,在他眼裏晃。這使他不知不覺地掉轉了方向。

羅得寶緊緊地握著钁頭。泥土變得那樣軟。他即使不用力,钁頭也會一下子刨到土裏去,而他的雙腳,幾乎就像踩在棉花上,使他覺得,自己很快就要被埋到胸口了。

陽光開始發出巨大的響聲。羅得寶的钁頭,忽然變得沉重如山。他咬著牙,想著把它再從土裏舉起來。但是隨著宋蘭香的一聲呼叫,他的力氣,不可抵擋地四處潰散了。

他全身濕透。他蹲了下來,想把手伸向躺在地上的小蝦。宋蘭香已經趕到跟前,飛快地把孩子抱了起來。

“嗬,你這個駝子!”宋蘭香激動得大聲嚷嚷。

羅得寶收回自己的手,在粘乎乎的胸口,搓來搓去。

“我在刨地,”他摸著那裏的汗。他覺得胸口已經裂開了,正汩汩地往外冒水。他的手,很快被濡濕了。汗水從手指流出來,使手背上的土,變成了一些泥巴。“我是在刨地,”他再次小聲為自己申辯。

“哼,刨地,”宋蘭香拍著懷中的孩子,“哼。”

她踢了一下腳邊被刨起的土塊。它的表麵,已經被陽光曬得發白了。

羅得寶的身後,留著一行淩亂的腳印。他的雙腿,深深地插在土裏。他挪動了一下,反而插得更深了。

那行印跡,清晰得就像一道剛劃出的傷疤。裏麵跳動著鮮紅醒目的血肉。他忽然捂住臉,低低地哭了。淚水源源不斷地流下來,混著沾在他臉上的土。他嘴裏發鹹,發澀,卻又覺得醇厚無比。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土的滋味。但在他哭泣的時候,他確實覺得是泥土感動了他。

後來,他幹脆順勢倒在地上,把身體緊緊蜷縮成一顆大豆。那種姿勢,也很像胎兒的形狀。

宋蘭香心中,不由得對他充滿了無限憐憫。她沒有再說什麼,抱著小蝦,向近旁的水窪走去。

羅得寶被淚水弄濕的視線,發現宋蘭香正彎腰向水窪不停地嘔吐。他的哭聲,已細若遊絲。陡然間,他覺得心裏非常溫暖。羅得寶悄悄注視著嘔吐過的宋蘭香,把嬰兒綁到了自己背上。她又去幹活了。

過了一會兒,羅得寶用膝蓋支著地,慢慢爬了起來。他遠遠地跟在宋蘭香後麵,也開始幹活。此時,他覺得心情舒暢多了。他甚至心滿意足地微微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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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八月的時候,大雨就開始下。已經過去十天,雨水還沒有止歇的跡象。

這天夜裏,預感到就要分娩的宋蘭香,早早在地鋪上躺平了身子。大雨穿過牆壁和屋頂的茅草,化為一團團潮濕的濁霧,把豆油燈光,稀釋得隻像是一點若有若無的暈斑。

在這飄遊不定的昏暗的暈斑中,宋蘭香默默凝視著坐在角落裏的羅得寶。

外麵雨聲如鼓。房屋的地基,也好像開始被雨水泡軟了。

羅得寶恍恍惚惚,覺得身體一忽兒傾向前,一忽兒向後倒。宋蘭香的麵孔,也在他眼中越來越溫柔動人。他這一年來,還是第一次發現她對他這樣。他心裏軟軟的,力不能支。

宋蘭香的腦袋,突然耷拉在一旁。羅得寶就像被人猛提了起來。他分明記得宋蘭香在生產小蝦時,自己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他飛身跳出門外尋找蘆葦。

無數熊熊燃燒的火球,在大雨中跳躍。透過急如箭矢的雨水,羅得寶看見了一群眼裏發著幽暗的綠光的狐狸。雖然他不可能看到更多,但他確信,他是難以再有機會目睹到這幅荒原上的壯景的。

那支狐狸的隊伍冒著大雨,在遠處湧動。火球懸在半空中,忽明忽暗,除了蒼白的雨線,什麼也照不見。羅得寶又極目遠望,也僅僅是發現在不知有多遠的地方,飄動著一抹白亮亮的光。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大叫了一聲,就驚慌地朝屋裏趕。

“大水!大水!”

他麵無血色地叫道,聲音都直了。

宋蘭香緊閉著雙眼,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羅得寶也不顧自己滿身泥水,就撲到床上。他哆嗦成一團,嘴裏狂亂地說著:

“完了,完了。”

宋蘭香下意識地用手推著他。她已經累得不能說話了。恐懼的羅得寶,死死抓住她不放。在他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他說什麼也要跟他的女人和即將出生的孩子在一起。

急風挾裹著急雨,從未掩的門裏撲進來。豆油燈馬上滅了。

羅得寶真切地覺得,自己已陷入了死亡的黑暗之中。但他又鬼使神差地要從幽冥界中再掉過頭來。他伸手在地鋪上摸索著。他摸到了小蝦。他內心一陣狂喜。宋蘭香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在幹什麼。他把小蝦放在漫著水的地上,又在他的屁股上輕輕拍了一下。

“去吧,小蝦。”他心裏說。

小蝦向前爬去。羅得寶的胸襟,一時間變得寬闊無比,好像所有的重負都一下子丟掉了。他這才從容地又朝幽冥界趕。

宋蘭香燙了他一下。一股溫暖的血氣,撲向他的鼻端。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兒子,在他送走小蝦之際誕生了。他清醒過來,以極快的速度,關上屋門,堵上牆洞,重新點亮了那盞豆油燈。

1935年,他剛踏上遠尋土地的路程時產生的那種豪情,又突然降臨到他身上。麵對著床上如睡的女人,他有著說不出的感激。

現在這個家裏,有他、妻子和兒子。他就是想要這樣的家。他收獲的大豆,將使他自己的兒子茁壯成長,並承繼他辛勤開墾的每一寸土地。

接著,羅得寶神態肅穆地做出了一件驚人的舉動。他從來沒有為此感到一點羞愧。他像在莊嚴的祭壇上一樣,朝著他家鄉的方向,撲通一聲跪下來,連磕三個頭,默默禱告一番,然後膝行到女人身邊,狗似的慢慢舔食著女人流出的血液和娩出的胎盤。等他抬起頭來時,已是淚流滿麵了。

大雨還在下著。羅得寶絕對沒有想到,在這樣的風雨之夜,會有人趕來敲他的屋門。另外,也因為他早已對敲門聲感到生疏了,所以,他很大一會兒都認為那是雨水擊打在門上。

宋蘭香也聽到了那種動靜。她慢慢抬起手,朝屋門指了指。羅得寶疑疑思思地起身走過去。從門縫透入的寒氣,讓他止不住猛地一抖。當小蝦再次出現在他眼前時,他全身都涼了。

一個陌生的長臉大漢,一步跨進門來。小蝦正伏在他的懷裏。雨水順著他的褲腳往下淌,一會兒就在他腳下,彙成了一片水窪。

“請弄點火,……烤烤。”他牙齒得得地響,艱難地說。可是房屋的主人默然無聲。他隻得再次懇求他們,“弄點火吧。”

他抱成一團蹲下來。他的目光散亂。他很想看清楚屋裏的人,但他一時還很難做到。

宋蘭香兩眼緊盯著小蝦。她沒有說話,就又去看羅得寶。很快,羅得寶就經受不住了她的注視。他神情麻漠地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氣憤的宋蘭香一扭頭,不再看他。這一陣子,她把小蝦給忘到腦後了。

她克製著自己,向小蝦伸出了手。那大漢見狀,就把小蝦遞過去。“小蝦,小蝦,”她叫道,一下子把濕漉漉的孩子塞進了被窩。

“你們,粗心……”大漢臉上露出了笑容,善意地指責他們夫婦。“我在雨裏撿到的。”

羅得寶把火生起來了。大漢坐在火堆旁,他的牙齒,已不再發抖了,話也便慢慢多了。羅得寶不願漏掉他講的每一個字。他告訴他,前幾天黃河在蒲東縣的麻灣決口了。河水衝倒房屋,卷走莊稼,淹及黃河下遊的好幾個縣。八大組擠滿了災民,可是八大組也隨著被淹了。他就是從八大組逃出來的。他不擇路徑,從遠處就發現這兒有個土壩一樣的黑乎乎的東西,便直著往這兒趕,走近了,才看清是個大葦垛。

“兄弟,你家賣不賣蘆葦?”他親切地問羅得寶。

羅得寶說:

“不賣。”

起初,他真的沒有想到過出賣蘆葦。話一出口,心裏已經對大漢不存一絲猜疑和戒備了。

“我就是收葦子的。”大漢說。

事實上,幾年之後,他就搖身一變,成了鐵板會的大師兄。他的大名李墨川,也就傳遍了整個荒原。

“記著,再割了葦子,就賣給我好了。”他伸手拍了一下羅得寶的肩膀。

羅得寶心裏熱乎乎的。他已經對這個自稱是收葦子的人,滿懷著說不盡的敬意。

“入了秋,你再來吧。”羅得寶說。

“你們皂壩頭共有幾戶人家?”已經暖和過來的收葦人,又問他,“你家種幾畝地?”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無意中一句話,就給羅得寶居住的地方起了名字。

羅得寶很想告訴他,皂壩頭隻有他一戶人家。這座茅草屋前後左右,幾千畝幾萬畝地,都是他姓羅的,為他和他的兒子,以及將來還要出生的兒子永遠所有。但他覺得喉頭梗咽起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收葦子的人,盤著兩腿。火光映紅了他的臉。仔細在這張臉上搜尋,還會發現一些未褪盡的稚氣,但羅得寶早已視他為了不起的人物了,根本不會相信,李墨川在1937年的雨季,還不到十九歲。羅得寶有生頭一次遇見這樣一個讓他尊敬和愛戴的人。

在溫暖的火光中,收葦子的人又說:

“農民頭上三把刀,租子重,債利高,苛捐雜稅多如毛。”

羅得寶覺得他的聲音是那樣悅耳。他想,天底下怎麼會生出如此靈秀、出口成章的人兒呢?

“你家日子苦不苦?”收葦子的人問道。接著,又讓羅得寶吃了一驚,從他口裏發出這樣的話來,“窮人隻有路三條,要飯,上吊,坐監牢。”

羅得寶隻是忙不迭地點頭,並不想他說的什麼意思。收葦子的人又告訴他,在不久的將來,一律取消二地主、二東家,生荒三年不納糧,熟荒一年不納糧,誰種誰收,誰種誰有。

在火光暗下來、羅得寶又要添柴的時候,收葦子的人起身要去外麵找地方休息。羅得寶這才告訴他這裏沒有別的人家。

雨聲還是很響,收葦人大概也不願再受雨澆,就答應了羅得寶的挽留。羅得寶從沒有過這麼充實的夜晚。他根本合不上眼,又加上要照料宋蘭香母子,就一直熬到次日早上,但天色仍是昏暗的,雨腳如麻。羅得寶忍不住咒罵了一聲。

收葦子的人已經知道昨晚自己來到這裏的時候,這裏的女主人剛剛產下嬰兒,因而心裏為自己的打擾感到有些歉疚,便執意要離開。在他正要出門時,他發現小蝦的臉上好像呈現著十分喜歡的樣子。他猶豫了一下,轉身走了過去,把小蝦抱了一抱。

小蝦在他手裏出人意料地笑出聲來。宋蘭香和羅得寶還沒有聽他笑過。收葦子的人親了親孩子,又把他放了下來。

收葦人冒雨離開了茅草屋,隻走了二十來步遠,羅得寶就看不清他了。

大雨在第十五天上終於停下了。

少了嘈雜的雨聲,整個世界,都好像猛地清靜了下來。羅得寶走出屋子,看見太陽光像血一樣,從很近很近的地方向外冒,浸染著一望無際的大地。時隔不久,那些紅光,才逐漸地彙聚成一個又大又圓的濕漉漉的太陽,就像他的嬰兒剛剛生出來。

羅得寶站在院子裏,還能看到遠處沒有退去的、白茫茫的大水。可他開墾的土地,因為地勢高,存水並不多,豆秧也沒有被衝走,遠遠望去,更是青翠喜人了。他不由得想到,皂壩頭真是一塊風水寶地,遇上如此大的雨,基本上還能夠安然無恙。

在葦垛下麵,羅得寶發現了一個大洞。收葦子的人,這幾天住在這裏,是確定無疑的。羅得寶猜想,他或許又回到八大組了。

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羅得寶總是不停地思念他,可他一直沒有露麵。

秋收時候,大豆雖然減產,也足以供給他們一家糊口了。羅得寶想著收葦人的話,準備再去割葦,但他看一看依然挺立著的大葦垛,就泄了氣。他忽然想去八大組看看。他知道,那一年由政府從魯西遷來的災民,就集中居住在那裏。當初請回鄉的人給宋蘭香捎信時,去過八大組,過了這麼長遠離人群的日子後,他也很想出門散散心,而他也確實想探聽探聽那個收葦人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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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得寶的八大組之行,並不是一無所獲。他雖然沒能找到收葦人,但他遇上了一群因歉收而打算結伴返回原地的老鄉,並把他們帶到了皂壩頭。他當時並不了解自己這樣做的動機。他倒是很怕他們不跟他走,因此才盡力把皂壩頭描繪成一方少有的人間福地。

這群人半信半疑,跟他走進茂密的蘆葦蕩裏,拐來拐去,一直走了很遠,才看見他的高高挺立的大葦垛。他們趕到之後,站在羅得寶家的茅草屋前,四下瞭望,很像是站在一隻倒扣的瓦盆底上。

羅得寶領他們看了他收獲的大豆,又領他們到了他的田裏,抓一把土捏一捏,鬆開再抓。他們禁不住感歎,這該是多麼肥沃的土啊!羅得寶從他們每一個人眼裏,都發現了那種感激的目光。他這時候早就明白了,自己要把他們領來的意圖。跟他的意圖相比,他犧牲一些土地,已不算什麼了。

宋蘭香在這群逃荒的老鄉麵前,沒有掩飾住自己的驚訝。她簡直無法相信,羅得寶會忍心白白地丟棄大片大片的土地。羅得寶已經清醒地認識到,要重新恢複自己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必須借助別人的力量。宋蘭香讓他受夠了,可他打不敗她。如果他的兒子長大,他就不會怕她了。可那勢必要等很長時候。他等不及了。不然,他就真的會被宋蘭香毀掉,而他實際上從來就不甘心,因為他歸根結蒂,還是一個性格剛強的漢子。

這一天,羅得寶為著自己即將到來的勝利,興奮異常。他跑來跑去,熱情地幫人張羅著搭起草棚。等他們全都安頓下來時,天已經很晚了。他頭腦發熱地回到家裏,就像真地換了一個人。

宋蘭香正和衣躺在地鋪上,給孩子喂奶。小蝦擠在牆角,漠然地朝前看著。他總是這個樣子,好像並不是在看眼前的東西,而是穿過一切障礙,將目光投在一個神秘的世界裏。

老了的小蝦知道,他常常把目光投在一片大水上。多少年一直是這樣。這使他的視線,不免帶有一些冷森森的水光。他的父親,從那天夜裏,他被收葦人從大雨裏撿回來時,就發現了他眼含著水淋淋的視線。羅得寶覺得,自己一旦碰到它,就像被涼水澆透一樣不舒服。但是在這一天,小蝦的樣子讓他覺得特別刺眼。他隻是暫時還不能發作出來。

“飯呢?”他坐在一隻葦編的墩子上,很想聲音再大一點。

可是,空氣裏沒人回答。

一股奶香,從宋蘭香的懷裏飄出來,柔和,純淨,但讓羅得寶惡心。他又問了一聲,卻不由自主地加了一句:

“還是煮豆子嗎?”

他知道,他們一家天天要吃豆子。他馬上覺得自己不該加上這句話,但話一出口,是不能改變的了。

羅得寶不可有一絲動搖。

仍是一陣沉默。羅得寶忽然發現,宋蘭香張口笑了。他瞥見她露出了滿口的紅牙。他一哆嗦。他差不多在葦墩子上坐不住了。但他必須挺著,不然他又要潰敗下來了。

“你該做條炕了。”宋蘭香頭也沒抬,“你不能凍死俺娘兒們。”

她一開口,羅得寶就馬上明白,自己要怎麼做了。“小蝦,”他極力讓自己的聲音平穩一些,“小蝦,兒啦,給爹盛飯去。”

“你不算算再過幾天就要冷了,”宋蘭香說。她摸著嬰兒柔嫩的臉兒。“不做炕凍死俺娘兒們算了。”

“兒啦,聽話。”

“這鬼地方刮起風來,就像耍刀子。還天天下雪,誰見過那麼大的雪?”宋蘭香說,“你倒是不怕冷。凍壞了俺娘兒們,你一個人吃豆子。那你就高興啦。俺們都惹著了你。”

“讓他盛個碗還不行嗎?又不是拿不動。”羅得寶嘴裏嘟囔著,“他還叫我爹不叫?”他渾然不知地站了起來。

宋蘭香不說了。她的肥碩的奶,堵在嬰兒嘴上,咕咕的響。

羅得寶剛一開門,風就吹進來。他縮一縮身子。風從他的袖口、領口灌進去了。

宋蘭香眼睛注視著嬰兒。她說:

“你別出去了。老蕭家的生了病,我全盛給她吃了。”

羅得寶在門口呆呆地站了半晌。但他沒有返回來。

宋蘭香不知道他去了哪兒。在她睡意蒙朧的時候,她才感到羅得寶悄悄爬進被窩,哆哆嗦嗦地貼住了她的身子。她微笑著,伸手擰了他一下。

他雖然覺得滿懷屈辱,淚水在他緊閉的眼皮底下,突突直撞,但他管不住自己。在他猛地鬆弛下來的時候,才有一小滴淚花擠出眼角。這個女人讓他恨得要死,也讓他怕得要死。今天的較量,讓他明白過來,他有些操之過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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皂壩頭已經變成了一個鬆鬆散散的小村落。大家認為,村裏應該有個主事的。在老蕭提議下,羅得寶作為皂壩頭村大片沃土的發現者,理所當然地被推舉為村長。他沒有推辭。

現在有了隨時從家裏走出去的借口,他覺得很高興。村子雖小,但村務不少。男人們冬天無事可幹,喜歡聚在一起。他們製定了村規公約,做出很多長遠的打算。因為八大組一帶時常有土匪出沒,老蕭他們深受荼毒,在這裏也不能不加防備,大家便決定依照別村的樣子,也組成一個自衛團,就叫“羅團”,幾家共同出資,去八大組買來鑼鼓和銷銃、刀矛。

整整一個冬天,羅得寶都忙於這些事。宋蘭香並沒有幹涉他。她和兩個孩子,每天躺在燒得熱騰騰的土炕上,與前來串門的婦女們閑聊。家裏有的是柴禾,可以把土炕燒得燙人。那些婦女都喜歡到他家裏來。

但是,這一冬還沒有過完,羅得寶就發現自己大勢已去了。在村子裏享有威望的,不是他羅得寶,而是可恨的宋蘭香。不管是家庭、鄰裏矛盾,還是地界糾紛,他們需要聽的不是羅得寶的公斷,而是宋蘭香隨意說的一句話。還有那位笑模笑樣的老蕭,也已開始威脅他在村裏的地位。他說的話,老蕭反對的最多。老蕭還多次拆他的台,變更他的意思。他來他家的時候,也不是來找他羅得寶的。他跟宋蘭香說起話來,別人簡直插不上嘴。

羅得寶止不住慌亂起來,而這產生的後果是嚴重的。很多人都認為,他沒有明晰的頭腦。操縱村裏大事的,變成了宋蘭香和老蕭,但羅得寶並不想一賭氣丟掉村長的頭銜。因為在他內心深處,他認為這是他犧牲本是屬於他的土地換來的。他當了村長,也就是對他最先擁有這片土地的肯定。他多少也感到一種安慰。這個名義上的村長,他被叫了一輩子,而且還差點為此送掉了小命。

到了小蝦六歲那年的春天,羅得寶在皂壩頭村的地位,岌岌可危。

一種絕望的情緒,不斷地困擾著他。他開始整夜整夜地咀嚼內心的傷痛,和身負的永遠也洗刷不掉的恥辱。這使他常常冷汗淋漓。他望著懷抱幼女入睡的宋蘭香,很想一下子撲過去扼住她的脖子。但他的胳膊僵硬。他什麼也做不到。他覺得自己如再不采取行動,就不可能會有什麼指望了。

這年的春天,跟過去無異。

原野上萬物萌生,草長鶯飛。可是在羅得寶的心頭,卻盤繞著一團可怕的死氣。往年讓他感到無比快樂和幸福的耕種,這回沒有讓他產生一點激動。

他陰沉沉地幹著活,脊背駝得更厲害了。……在他耳朵裏,又響起了陽光的聲音。腳下的土,又鬆又軟。他一踩上去就不由得一趄趔。手中的钁頭,也越來越重了。忽然,他拚足了力氣,高高地舉在空中。隨著钁頭的墜落,他聽到有什麼東西尖叫了一聲。

羅得寶疲乏地喘著氣。他慢慢四下了望,一群一群的飛鳥,像被風卷起的樹葉。遠處水窪的反光,像一道一道長長的劍。

他一把推開钁頭,匆忙往家裏趕。老蕭正和他的老婆,在田裏敲土塊。他們發現羅得寶奔跑的樣子就像一頭驢。他們都笑了。

“村長,”他們向他喊道,“出什麼事了嗎?”

羅得寶根本沒聽到。空氣都好像讓開了道,供他順暢地往前跑,簡直收不住步子。老蕭對老婆說,“村長快把身子搞垮了,他不愛惜自己。”

村裏沒誰知道羅得寶深藏內心的苦悶。他們誤以為,他夜裏太過於迷戀男女之歡。他那萎靡的眼神、莫名其妙的獨自微笑,很容易讓人產生這種誤解。

羅得寶遠遠看見他家門前沒有一個人。他抑止不住心底的激動,兩腿打拐,絆得他幾乎站不穩。

這時候,他聞到了一股焦糊味。確切地說,是羽毛或毛發燒焦的味道。這種味道,是從他家裏傳來的。他不清楚宋蘭香在幹什麼。

忽然,他又產生了一陣恐懼,好像宋蘭香早有防備。她馬上就會拿著燒紅的火棍,劈頭蓋臉地朝他打來。但他馬上告誡自己,不管發生什麼,他絕不能手軟。於是,他放慢腳步,一聲不響地走上去。

屋裏沒有宋蘭香的影子,隻有小蝦在揪他妹妹的頭發。羅得寶一下子明白過來。這是老天特意向他提供的一次機會。是老天把他從田裏叫回來的。他再也不能錯過了。

還沒等小蝦轉過頭來,羅得寶就狠狠地捏住了他的後脖梗。他胡亂踢動著兩條小腿,一聲也叫不出來。

羅得寶環顧著屋內。他看到一股青煙,從炕頭的鍋灶裏,冒了出來。他不由得咧開嘴,笑了一下,然後,伸手揭開鍋蓋,把瘦小的小蝦塞了進去,又用宋蘭香和麵的瓦盆,壓在了上麵。

那位小女孩一動不動,看著羅得寶做著這一切。

羅得寶心裏,充滿了一種殘酷的快樂。小蝦在鍋裏並沒有發出一點聲音。羅得寶想,宋蘭香回來之後將會繼續燒火。她將最先聞到她兒子被煮熟的香味。他彎腰把地上的小女孩抱起來,又順手往灶裏扔了一把柴禾,才轉身走了出去。

羅得寶帶著他的小女孩,又回到他剛才幹活的地方。他坐在那裏,滿懷著柔情,一點一點把孩子腦門上被燒焦的頭發弄下來。

“好閨女,”他喃喃地說,“爹就指望你。爹會給你逮隻小鳥玩。”

一道影子伸到他跟前。他吃了一驚,抬頭看見老蕭身上沾著土,站在那裏。

“今天晚上該你巡夜了,”老蕭告訴他,“你別忘了。”

“你說什麼?”羅得寶耳朵聽差了。

老蕭就又告訴他一遍。

羅得寶心不在焉地摸著女孩的頭。

“還是讓老黑巡吧,昨天他下半夜沒起來。”羅得寶說,他心裏煩躁得慌。“再說,我是村長。”

老蕭圍著他走了走。

“你是村長,”老蕭說,“你該做表率。讓人搶了糧食,連種子都沒有,怎麼種地?咱都得餓死。這你知道。”

羅得寶很不想再聽了。他把手插進土裏,向一旁扭著頭。

“你不能像小孩兒。”老蕭說。

過了一會兒,老蕭走了。

羅得寶鬆了一口氣。老蕭走遠了,他就躺下來。土地大口大口地吸吮著溫暖的陽光,又吐出一團一團顫動著的蜃氣。羅得寶恍恍惚惚的,在那裏睡著了。

等他醒來時,已是日落平西。他突然倒抽了一口涼氣。他一下子記起,自己在這一天裏究竟幹了什麼。他手腳發冷,一陣陣地抽搐著,試了幾次都沒有站起來。而且他還發現他的小女孩也不見了。他急得在地上亂爬,大聲地叫個不停,很快把村裏人引了過來。

這天夜裏,羅得寶坐在炕上,低垂著腦袋,始終不敢看宋蘭香一眼。

小蝦沒有死。那個小女孩是宋蘭香在他睡著時抱回來的。現在,他們跟另外兩個孩子擠在一起,默默地注視著他們的父母。

後來,小蝦聽他母親叫了他一聲。“過來,孩子。”她把他摟在懷裏,摟得很緊。她忍不住哭了。她的哭聲越來越大。那是真正的悲痛,一發而不可止。在她痛徹五腑六髒的哭聲中,小蝦似乎看到了一道幽暗的流水,而且有一群溯流而上的魚蝦,不停地閃爍著細碎的磷光。

這是1942年,跟小蝦的出生相關的那條大河,已決河南省花園口,泛入淮河,四年有餘,但小蝦還是感受到了走近這條河的衝動。他知道,他的親生父親,就在這條大河上以船為家,順水漂流。他以小小的年紀,曆經了很多次的死亡。當他想從哭泣的母親懷裏走開時,他就遠遠地離開了他的孩提時代。他不慌不忙地走到牆角,抓起一把菜刀,在手裏掂量一下,又不慌不忙地走到羅得寶跟前,冷冷地說了一句:

“我要殺了你!”

羅得寶剛才並不曾留意小蝦在幹什麼。現在他甚至沒鬧清怎麼回事,那把菜刀就直直地砍了過來。菜刀砍中了他的胳膊,又一下子崩開了,隨後重重地跌在地上。

宋蘭香馬上收住哭聲,猛地撲過去。小蝦還要再去撿刀,卻被他母親死死抱住了。

“娘,你放開我,”小蝦這樣說,“我要殺他!”

羅得寶噗嗤一聲笑了。

小蝦不但沒有砍傷他一根毫毛,反而受了他的恥笑。他發覺自己的力氣太小了,他因為生自己的氣,而禁不住兩眼含淚。

羅得寶慢慢摸著自己的胳膊。“來呀,小子。”他笑著說,還向他勾著指頭,“來呀。”

小蝦狠狠地看著他。後來,他不笑了,並翻過身去。小蝦這才自己擦幹了眼淚,一聲不吭地走到一旁坐下了。他臉上那種陰沉的神色,幾乎使宋蘭香不能相信他還僅僅是一個六歲的孩子,而在他六十歲時,他就已老得不成樣子了。他離群索居,住在村頭一個水窪邊的小屋裏。據說,那兒就是他剛生下來時,被他父親羅得寶遺棄的地方。這時候的皂壩頭已麵目全非了,甚至沒有人敢肯定,他家老宅的位置。他每天都要老態龍鍾地圍著水窪,轉悠幾圈,然後就依著牆根,坐下來,迷迷糊糊地回憶自己蒼老的一生。除了他的兒子,很少有人來打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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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十年前,老人小蝦屋旁的那個水窪,比現在大多了,就像一座波光瀲灩的小湖泊。水窪裏,還生長著豐富的魚蝦,簡直成了村裏人的魚盆。因為原野上水窪星羅棋布,又互以溝溝汊汊相連,以至於海,村裏人便常常能夠捕到許多海裏生長的大魚。它們像傻子一樣,呆頭呆腦,絕不會被捉魚的人嚇跑,有時反而迎上去咬人的手。

小蝦從小就喜歡泡在水裏。他因此獲得了極大的樂趣,而他最喜歡的還不是摸魚。水窪裏有一種三疣梭子蟹,是蟹中珍品。它們生性晝伏夜出,特別是在月光如水的夜晚,它們會成群結隊地從水窪裏爬上來,一齊攀到蘆葦、小樹上去掬月光。很多時候,都把小樹或蘆葦給壓彎了。當年的小蝦,為捕蟹想出了很多花招。他頭一天夜裏,先在水窪邊,插滿一排排枝條,第二天再去摘。因為蟹子隻會上樹,不會下樹,那就隻好乖乖地呆在上麵了。如果沒有月光,小蝦就先捉一些螢火蟲,用紗布包起來掛在枝頭,蟹子們也會被引誘上岸的。小蝦隻要能抽開身,就先往水窪跑。他可以聽到水底眾多的魚啦、蝦啦、蟹子啦在竊竊私語,也可以聽到遙遠處的、若有若無的、呼隆呼隆的水聲,有時候他還好像聽到一個水上的人,在抑揚頓挫地呼喊號子。從這裏回家時,他總能夠帶回一些吃的。他的父親羅得寶,也會弓起身子,吱吱咂咂地吃他捉來的螃蟹。他對父親充滿了鄙視,而至於後來發展到對父親所做的事,比如在田間勞動,充滿了鄙視——他逐漸養成了遊手好閑的習慣,這也是宋蘭香萬萬沒有想到的。

小蝦初次向他父親羅得寶奮起反抗失敗後,並沒有偃旗息鼓。因他清楚意識到兩人力量的懸殊,便決定采取另一種方式,那就是無時無刻不讓他父親忘掉他的深深的敵意。他無所顧忌。他知道,他仍處在母親的卵翼之下。他父親是不敢輕易惹他的。

到了這年的夏天,小蝦覺得自己竟還沒有長成。他焦急不安,但他想不出增加力量的辦法。

天氣很熱,太陽烤得地上起火。人們都躲到屋裏去了。小蝦一大清早就跳到水窪裏,隻把一顆腦袋露在水麵上,用手慢慢扒拉著水,來回走動。他的兩道短短的愁眉,都快擰到一起了。過一會兒,他就像個光溜溜的小蛤蟆似的,一個猛子紮下去,又在挺遠的地方露出頭來。他整整一上午,就是這樣度過的。

太陽都快把頭給曬炸了。小蝦又鑽到茂密的蘆葦叢裏,麵對著水窪上縷縷的熱氣發呆。

村子像死一樣寂靜。小蝦在困倦中,覺得村子悄悄離他遠去了。他沉到了水裏,接著被水嗆了一下。他趕緊冒出水麵,使勁噴了一會兒鼻子。他又看見了村子。

這時候,小蝦發現自己身旁,有一條通向蘆葦深處的小水溝。他不由得走了進去。

葦葉密密地交織著,藍色的天空被擋得嚴嚴實實。一股涼爽的微風,順著水溝吹過來。葦葉沙沙地響了一陣。小蝦忽然想到,這條水溝將通向很遠的地方,也許是通向一條大河。他不禁興奮起來。他當即決定,離開村子,去找他的親生父親。

小水溝彎彎曲曲。不大一會兒,小蝦就不知道走了多遠了。在這遮天蔽日的蘆葦蕩裏,小蝦感到非常輕鬆,像水中的一條小魚一樣,因為他暫時拋棄了對羅得寶的仇恨,就要見到他的慈愛的親生父親的幻想,又一個勁兒地鼓舞著他。尖尖的葦葉,仿佛懸起的一把把小刀子,從他身上劃過,留下一道道淺淺的印跡,但他一點也不在意。小水溝有時候會變得很窄,他就硬著頭皮往蘆葦叢裏鑽,連眼皮都給刮破了。被他驚起的魚兒,跳出水麵,撞到他身上,他也沒心去理。小水溝變寬一些的時候,他回頭一望,無數好奇的小魚,竟跟在他的後麵,擠滿了水麵。但他不想多作停留,於是,帶領著魚群,又向前走去。走啊走啊,小蝦覺得離他的目的地越來越近了。他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起來。

突然,小蝦的耳朵,靈敏地捕捉到了一種不同的聲音。他停下來,仔細辨聽著。魚群也慢慢沉靜了。

小蝦彎著腰,悄悄撥開葦叢,走出水溝。他都快暈倒了,他看見了一個陌生的男人,正坐在蘆葦蕩裏吃東西。那個男人的樣子,讓他感到親切無比。他不由自主地含了滿眼的淚水。

可是小蝦沒有向前走,也沒有驚動他。他吃完了,抹抹嘴,就在原地躺下來休息。小蝦離他很近,一伸手就能摸到他。小蝦希望他一扭頭發現自己。那樣,他就告訴他,自己是他丟失多年的兒子。可他又打起輕鼾來了。小蝦心裏非常難過,躲在蘆葦後麵,一動也沒動。幸好這個男人隻睡了一小會兒,就醒來了。他站起身的時候,把蘆葦分開了,以辨方向。明亮的陽光,射下來,就像丟進幽暗的蘆葦蕩裏一塊白東西。他開始趕路。小蝦也不管他要到哪裏去,在後麵跌跌撞撞地緊追不舍。

走了一陣,那個男人放慢腳步,摘下草帽,扇起風來,又猛地轉過身,警覺地注視著蘆葦。可他隻發現一個髒頭髒臉的小孩差點撞過來,便忍不住笑了一聲,重新把草帽戴上。

小蝦剛才隻顧追趕,被他突然轉身的動作嚇了一跳,但現在想躲也躲不及了,隻好在他跟前站住。

“你是哪村的孩子?”那個男人和氣地問他。

他緊閉著嘴,眼裏淚水打轉。

等了一會兒,那個男人伸手在他腦袋上摸了一下。

“你是不是出不去了?”小蝦又聽他問。

他覺得自己全被這個男人的氣息包圍了。他迷醉地體味著這種氣息的溫暖。

那個男人見他很古怪的樣子,又不回答,就說,“那你別跟著我了,我還有事。”說完,轉身又向前走。

小蝦停留在那兒,在看不見那個男人時,卻又順著動靜悄悄跟上去。

那個男人很快又發現了他,支他走開,可他過一會兒又出現在背後不遠。

小蝦什麼話也不說,一心盼著他能認出自己。但是那個男人一直走出巨大的蘆葦蕩,都沒有表現出一點就要認出他的跡象。他簡直傷心透了,而且讓他傷心的還有,他又回到了皂壩頭村。

那個男人站在水窪邊,眼望著他家屋旁那座高高的黑蘑菇一樣的大葦垛,臉上掠過一絲微笑。

曾經讓羅得寶朝思暮想了很長時間的那個收葦子的人,在他看來就像是從天而降。他激動得立臥不寧,眼裏也閃著少有的亮光。

在收葦人的要求下,他應聲從家裏跑出去招集村裏人。

不大一會兒,人們就用巴掌擋著陽光,走攏來了。他們還各自帶著大刀和長矛。

現在收葦人的身份是鐵板會的大師兄。他剛朝門口一站,那些人就看見了,齊聲歡呼起來。

因為皂壩頭鐵板會的神案,就安在羅得寶家裏,大師兄與眾會員拱手相拜,互道寒暄之後,也便就地設起壇場,滿屋子都燒上香。

大師兄身穿長袍,體態風雅,宣講起神諭來,精辟透徹,聲若洪鍾。村裏人還沒見過這麼有威風的人物,簡直佩服得無體投地。小蝦更是看迷了兩眼,張著嘴,一口大氣也沒有出。大師兄的英姿,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腦海裏,在他一生中一直曆曆在目,常新如昨。

這天晚上,大師兄仍舊住在羅得寶家裏。

小蝦透過五年前的雨水,又一次隱隱約約地看到了一張對他微笑的慈祥的麵孔,而且又恍恍惚惚覺得自己正躺在一個溫暖的寬闊的懷抱裏。雖然大師兄至此都沒有再抱他一下,他仍感到兩個人是那樣親近,就像是長在了一起。他是大師兄身上的一絲肉,一點血。他在他的體內自由地遊動,浮起,像水裏的一條小魚。

大師兄跟羅得寶說了一陣話,就從懷裏掏出一本舊簿子交給他看。

羅得寶誠恐誠惶地拿在手裏,湊著豆油燈光,看了半天,隻見上麵密密麻麻的,淨是些黑點紅點,還以為是記的賬。

大師兄見他不懂,就翻到後麵的一頁,告訴他,上麵哪個是他的名字。他很納悶。

“我沒欠過誰的,”他說,“寫我的名字幹啥?”

宋蘭香也伸頭去看。“他爹!”她倒吸一口涼氣,驚慌失色地叫了起來,一把搶過本子,嚓一聲,把那張紙給撕下來。“這是黑紅點,我聽老蕭說的,可不得了!還是燒了吧。”說著,就舉著紙,往豆油燈上湊。

大師兄急忙攔住她。“慢著,”他說,“這是我的師弟從別人那裏搞到的,還要還給人家。我跟羅村長有老交情,才專門拿來告訴他的。”

宋蘭香著急地說:

“這可怎麼辦?他爹黑點多紅點少,離死期不遠了。”

大師兄要過那張紙,慢慢說道:

“那就少做壞事,多做好事,積德行善,將功贖罪。”

羅得寶看著他倆的神色,嚇怕了。他囁嚅著。“我沒虧了誰呀。我很安分哩。”他不由得看了一眼炕上的小蝦,又轉過頭來,對大師兄說,“大師兄,你救救我吧。”

大師兄把那張紙夾在本子裏,鄭重地說:

“你要求鐵板神救你。我救不了你。我在你家避過大水,我要報答你。現在我就算盡了力了。神說,要多行善事。多行不義,必自斃。”

“還說什麼?”

“神說,皂壩頭來了一群天兵天將,你要善待。”

“可我沒看見。”羅得寶說,“我是肉眼。”

“你看見了。”大師兄肯定地點點頭。

“這幾天沒誰來村裏,”羅得寶又說。他使勁想著。“除了大師兄。”

宋蘭香插嘴說:

“前天八大組有個什麼清丈隊,要來村裏量地,村裏人把他們趕走了。”

羅得寶恍然大悟。“對,”他說,“他們準是化了裝的,可我們認不出來。”

大師兄半閉著眼隻顧說:

“天兵天將還要來,你們不能阻攔。他們千變萬化,爬山過海,飛簷走壁,隨時都會來這裏。神說,夜裏也不能亂敲鑼鼓,以防驚了大駕。你順了神的旨意,紅黑點簿上,要加紅點,你就會增壽延年。你還要趕快告知別的村子,要挖溝培墊,村村相連。”

“老蕭跟別的村子很熟。”羅得寶說。

大師兄略停了一下,又繼續說,“國難當頭,有錢出錢,有糧出糧,有心盡心,若有不軌,黑點添上。”說著,兩眼一睜,長出一口氣,問了羅得寶一句,“你懂了嗎?”

羅得寶忙點了一下頭,但他實際上仍很茫然。

大師兄一彈手指,蘸了一蘸豆油燈熏在牆上的煙子,掀開那舊簿子點了一下。

“你瞧,”他說,“孔家灶村的孔鳳階黑點滿了,不出三朝,小命定然歸西。”

羅得寶見狀,不禁打了個寒顫。大師兄替他指出了一條活路,令他不勝感激。他忙著侍候了一陣,才上宋蘭香的炕上躺下。

這一回大師兄沒有推辭。羅得寶盡心給他一個人收拾了一條小炕。他把黑紅點簿子塞進衣服裏,也躺下來。

屋外蚊群如雷,屋內熱似蒸籠。一屋子的人汗流浹背,各揣著心事,耿耿難眠,幸好後半夜有了些涼氣,才漸次進入夢鄉。

但是一種窸窸窣窣的聲音,在黑暗裏響了起來。大師兄警覺地睜開眼睛。聲音又沒有了,過了一會兒,才又傳入耳中。大師兄發現,大炕上麵,緩緩蠕動著一個黑影。他已斷定不是羅得寶,也不會是他們夫妻在親熱。這時,黑影從炕上溜到了地下。原來是小蝦。大師兄便以為他要撒尿,但他躡手躡腳地向自己走來了。大師兄趕緊裝著睡著了。小蝦稍停一下,就悄悄把手伸向他的衣服。他在找大師兄放起來的簿子。大師兄正疑惑他要幹什麼,他已經拿著簿子走到了豆油燈那兒。他看見小蝦踮著腳尖,試了好幾次向牆上摸去。小蝦肯定是想蘸牆上的煙子。接著,大師兄聽到他在小心地翻弄那本簿子。從他眼裏,射出一道灼灼的亮光,都快讓大師兄看清他的與年齡極不相稱的陰沉沉的臉了。他還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好像那口氣已在他胸中悶了許多年。

後來,小蝦又把簿子放回了原處。他沒有馬上走開,因為相信大師兄睡得很熟,就悄悄爬上炕去,在他身旁蜷縮著躺了下來,一邊還用小手摸了摸他的輪廓分明的長臉頰,把他弄得很癢。

小蝦忍不住抽噎了一下。大師兄雖然很想把這個古怪的孩子摟在懷裏,但又怕他受驚,便隻好挺著身子,一動也不動。小蝦在那裏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就又回到自己睡覺的地方了。

這時候,羅得寶突然發出了一陣囈語。他夢見他的大葦垛訇然倒地,夾雜著無數發黴變黑的大豆,沉甸甸地把他埋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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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清丈隊到達皂壩頭村之後,重新將大師兄在五年前的風雨之夜對羅得寶說過的話,當眾宣講了一遍。取消二地主、二東家,在皂壩頭村隻是空談,因為他們一直在為自己耕種,並沒有牽扯不清的問題。

羅得寶已有幸得了神諭,心裏害怕黑紅點,便對清丈隊不敢怠慢,人家說要丈量哪塊地,他就帶人家去量哪塊地。地界清理妥了,剩下的大片無主的荒地,也被清丈隊以“段”為單位編好了序號。他們返回八大組之後,就可以根據調查的情況,來安置外來的墾戶了。

十裏之外孔家灶那位孔鳳階,被八大組的八路軍處決的消息,已經傳到了皂壩頭村。

羅得寶惶惶不可終日,很想知道自己在那本紅黑點簿上的情況,但他也非常清楚,如果村裏的老蕭、老黑等人不去按照大師兄的吩咐去做,他羅得寶是沒有絲毫辦法的。幸虧他們這些人很聽宋蘭香的,夜裏有人進村,也就不再像過去一樣,不分青紅皂白,一個勁兒地敲鑼打鼓,狂呼亂叫了。羅得寶暗暗感激宋蘭香顧念夫妻情份。

這年的年底,各地的鐵板會已土崩瓦解。皂壩頭村因地處偏僻,消息不靈,幾個鐵板會員照例不時地設壇拜神,直到第二年七月的一天,大師兄親率一隊人馬,從皂壩頭村經過之後,才停止活動。

羅得寶很痛惜錯過了與大師兄重逢的機會。他當時在家,一點不知道大師兄的隊伍來到了村裏,還在一個空院落裏稍做了一下休整。他聽說後,急忙趕了去,但已是人去院空。

大師兄雖然在皂壩頭村停留的時間很短,但仍被村裏人認了出來。鐵板會已不存在的傳言,得到了證實。連大師兄,也都改頭換麵了嘛。他們當時並不知道大師兄真名李墨川,是一位讓日偽政府聞風喪膽的八大組鋤奸隊隊長。

李墨川依仗自己對這一帶的地形了如指掌,來去如風,人馬出了村,一眨眼就銷聲匿跡在村東北的大葦蕩裏。

羅得寶一心記掛著紅黑點,沒有見到大師兄,便神情沮喪地從空院子那兒回了家。他剛一坐在下,屋外就傳來了一陣嗒嗒的蹄聲。

宋蘭香出門一看,有一個男人,牽著一頭矮矮的驢子,來到眼前。那頭驢上,低頭坐著一位穿花花衣服的年輕女人。宋蘭香見她衣服鮮豔得很,便止不住盯她。

“大嫂,”那牽驢的人,含笑打了聲招呼,說道,“你見沒見有什麼人從這裏路過?”指了指驢上的女人,“八大組的人都轉移了,我得把她送走。”

宋蘭香如實說:

“我沒看見,你進來喝碗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