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家的月宮(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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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普四十六了。老婆死得早,留給他一雙兒女。兒女代替不了老婆,於是年輕時就為續娶鬧過不少笑話,結果還是一名鰥夫。也沒別的嗜好,就是出門總愛拎著一隻糞筐,另外就是有些愛往人堆裏湊。

這一天他從街上聽到一個消息,回家就對女兒桃桃說了。

這是好事情,鳳普說,新村一規劃,走起路來就四通八達了。鳳普說,這多年咱走人家的牆根也走煩了,以後就不用再愁地排車拉不進家裏來。閨女,這不是好事情麼?咱一出門不是這家把路擋住了就是那家把路擋住了。你出個門也得求爺爺告奶奶的,咱早在這村裏沒法活了。這下咱可不用怕了,誰家不讓咱走,咱搭橋也能搭到路上。

桃桃往飯桌上擺著碗筷,不理會他。他吃完飯又拎糞筐出去了。

街上站滿了情緒激動的村裏人,他們一起望著村長家的大門,焦急地等待村長從塔鎮回來。村長下午跟鎮裏的新農村規劃隊到鎮上去了。

鳳普在人群裏鑽來鑽去。

還是住得偏好,鳳普說,住得偏就不用操心了。村裏再規劃也規劃不到俺住的那地方。你知道吧,起初村長給俺把宅基地定在那個旮旯裏,俺還以為吃了虧。老少爺們兒,當時誰不以為村長欺負俺?俺雖然沒本事,可到頭來,還是讓俺撿了便宜。重新造房子說起來容易,不緊緊腰帶你想造房可沒門兒。大路修起來,俺要到地裏去隻走兩三家的牆根就差不多了。

鳳普貧嘴似地說了很多,但沒有誰注意到他。很多人都在擔心自己家的房屋保不住。要是照往常,有鳳普在人群裏,人們不知會有多開心呢。鳳普一直跟人們在街上呆到很晚也沒想到回去。人們似乎非要等到村長從塔鎮趕回來不可。鳳普拎著糞筐鑽來鑽去說個不停。

桃桃來找他了。

桃桃來找他也不叫他,隻是在他不遠處那麼一站,他看見了也就不鑽了也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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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桃桃悄悄對父親說,你別顯得太高興了。

桃桃有些不滿。

看你說的,鳳普說,桃桃,我怎麼會顯得太高興?人家不高興,我也高興不起來。

進了家門,桃桃就去自己房間裏睡了。鳳普聽到他的兒子槐槐已在床上發出了鼾聲。可是他一點不想睡,他在屋裏坐了一會兒就又走到院子裏。他在那隻糞筐的邊上坐了一會兒就又走到桃桃的窗下。

裏麵很靜。桃桃,鳳普小聲叫道。裏麵傳來一下輕微的響動,鳳普相信桃桃沒有睡。

這是在咱家裏吧,鳳普說,用不著怕別人看出來我很高興。

桃桃,我真的很高興。從今天起我再也不走出村子拾糞了,我要坐在家裏,睜大眼看著那些擋了我們路的房子,磚房子,瓦房子,半截子樓,豬圈,羊圈,幹草垛,麥秸垛,全都統統倒掉!最好塔鎮再派來一輛推土機,呼呼隆隆,呼呼隆隆,什麼擋它的路就推什麼。在它後麵一條新街從村子中間筆直地穿過去,就像用一根直溜溜的木棍穿過一根腸子。

我怎麼能不高興?別人不高興,能礙著我高興嗎?別人高興的時候太多了,改朝換代,現在也輪到我了。桃桃,過去你見我跟人家叨叨嘮嘮,可我沒有真正高興過。現在不同了,我是真高興。我高興得想跳哩,想唱哩。

桃桃,你別管我,我就想說個不停。

起來,桃桃!起來,槐槐!聽我說,說你,說我,說你娘,說我家的好事數不清。開街開不到咱家的屋子,就等於咱又蓋了一座屋。你們看看,你們住的可是新屋哩。

這座新屋,明晃晃的,照我的眼哩。我的眼都被它照得有點昏花了。

桃桃,槐槐,你們的爹緊了十幾年的腰帶才給你們蓋了這座屋,你們得把它當作月宮來住。

瞧,月亮出來了。我現在就在月亮上。嫦娥是你娘,嫦娥就是我的女人。

唉,我的女人,十幾年不見了,你想我麼?我可想你哩。

這下咱可不用亂想了,咱一家人都住在月宮裏。我一伸手就能摸到你,我想摸就能摸到你。

哎,你別走。噢,你不走。你要下廚房。你還是那麼勤快。雞還沒叫你就開始忙活。

我說你別忙了,咱住進月宮裏了還用得著再忙?你還想再蓋一座月宮咋的?你不就是因為咱要蓋這月宮才累出的病嗎?你還想再累出病把我丟下嗎?咱要知足,咱有這麼一座月宮就夠了。咱要有兩座月宮,就會把人眼熱死了。眼熱死了人誰負責?你是負責?你是嫦娥,你拔腿開了,你能負責?還不是我負責?可我負不了這個責任,我王鳳普沒那麼大本事。

我王鳳普也就是隻會用嘴說說。

鳳普在院子裏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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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普一睜開眼就看見了村裏的一個年輕男人。他就要走進他家的院子裏來了。

來繼,你是來找我玩的吧,鳳普說,你要是來找我玩的就快進來。

可是來繼並沒有進來,他衝鳳普詭秘地一笑,就轉到鳳普家的屋後去了。鳳普這才看清楚來繼手裏提著一隻舊桶,還拿著一隻彎把兒的破勺子。

鳳普馬上從糞筐上坐起來,跟了過去。

我在院子裏睡了一覺,在院裏頭睡覺是很涼快的,鳳普說,我……他媽媽的來繼,你在幹什麼!你在我家屋後劃上一根繩子,一根彎扭扭的繩子幹什麼!

來繼臉上帶著笑,又舀了一勺石灰水,澆在地上。

你劃的還不是繩子,是盤起的蛇!鳳普說,是用小棍戳了一下的蚰蜒,蚯蚓!就算它是一條繩子吧,你也該把它扯直一些。你要把繩子的兩頭扯直,嘣一聲,咱家的屋子不得讓你彈到村東三裏地的河沿上?

在鳳普的絮語聲中,那條濕漉漉的灰線順著另一家人的牆根,轉向村裏的一道胡同。它在清晨的陽光下漸漸變白了。

鳳普不停地說著,好像眼前有人似的。

灰線變得很白了,鳳普不說了,慢慢走回院子。

桃桃和槐槐站在屋門口。鳳普看了他們一眼,什麼也沒說就要在那隻糞筐上坐下來。可是他沒有坐。他的臉上陡然露出一種大徹大悟的表情。

桃桃,他說,槐槐,你們以為來繼是誰呀?來繼隻是村長使喚的一條狗。

你以為村長是誰呀?村長隻是塔鎮使喚的一條狗。

你以為塔鎮是誰呀?塔鎮也是狗。

塔鎮是誰使喚著,我且不說,桃桃,你們都是明白的。

你們說,我能跟狗生氣麼?我不能跟狗生氣。

我不能跟來繼生氣,要跟來繼生氣,來繼不配!

我也不能跟村長、塔鎮生氣。

你們說說,我要跟誰生氣?我跟誰也不能生氣。

我得找人說說理,讓他們把那條繩子劃直了。

我找誰去?我要找塔鎮上邊的吧,你別看我有話說不完,可我敢擔保隻要我一出村子,人家問我,王鳳普同誌,你有什麼冤情快說說吧,我會連一句話也說不清的。就是我不尿褲子,我這腿也難保會爭氣。你讓我去找難堪嗬,好小子!你想害我。我是不會往你那布袋裏鑽的。我不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