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色可餐(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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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當上了新嫁娘。

她要把羊群趕到另一個村子裏去。這支羊群是她的陪嫁。她的眼睛望不到原野的盡頭,她已記不清自己在空蕩蕩的原野上走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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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爭常對人說:

“俺這閨女沒人要了。”

父親爭一輩子隻生下豐子這樣一個女兒。他總覺得自己幹活沒勁。

豐子長到十五歲還不會說話,她喜歡獨自躺在柴草堆裏,整天都不要動彈。她的母親找到她,就想打她。她抱住母親的腿不放。母親看清她眼裏塞滿了土,隻好給她擦擦幹淨。

那時候父親每天都要去生產隊飼養棚裏鍘草。他總是帶著一身濃濃的清苦的草味回家。

母親把煮熟的地瓜放在柳條筐裏,父親就坐在筐子旁慢慢吃。他把地瓜皮揭下來遞給豐子,豐子馬上就吃了。他也把剩下的地瓜蒂給豐子吃。豐子總能吃飽,一張肚皮撐得溜圓。

豐子十幾年間已經看慣了父親對母親發火。有一回父親實在不像話,她就撲過去,咬他的尖腚。他大喊一聲就想甩掉她,可她死不鬆口。

那是她生下來頭一次吃上肉。

人肉並不好吃,又腥又臭。豐子以為確實不如新割的麥稈。

父親屁股上留下一個嘴一樣大的凹疤。他在傷好了之後又去飼養棚鍘草。

大隊長光是名退伍軍人。他穿的綠衣服永不褪色,父親爭和村裏人都知道那是一次次用綠顏料染的緣故。

這一天大隊長光也在飼養棚抽著旱煙聽著父親爭鍘草的悅耳聲音。

他正為國事擔憂。

國家將要發生變化了。村裏人都在背後議論他的大隊長快要當不成了。

父親爭不緊不慢地下著鋒利的鍘刀片。他突然開口道:

“大隊長,俺給閨女買隻羊吧。”

豐子就開始放羊。

人們看見她把羊群趕出村子,也看見她歸來的時候羊飽得要死,牙齒又白又綠。

豐子跟在羊的尾後,滿頭插著野花,一走路,花枝就顫顫地亂搖一陣。

村道上遺落著豐子的花朵。

清晨的露水把它們細細一染,就像重開一樣。

豐子的羊要生了。

羊痛得直翻白眼。

豐子抱住院子裏的一株老棗樹,不敢向它走過去。她看見羊的尾巴下有一個圓鼓鼓的紫包。母親正用手在紫包上麵輕輕地揉著。

“生吧,羊,”她說著,“生吧。有了錢給俺閨女辦嫁妝。”

豐子並不想要嫁妝。

羊已生了下來。

母親蹲在地上,雙手沾著血。她忽然失去了一切力氣。她如同猛地衰老了。

羊不斷地生著小羊,擠滿了羊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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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豐子就出嫁了。

她的羊群向前走著,像一股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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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坐在家門口哭了一陣。她在地上摸到了幾粒鮮羊糞。她又哭了一陣。她在兩年前變得又聾又瞎,已經枯瘦如柴。但是她知道父親爭一句話就把女兒嫁出去了。她可以猜想出前幾天到她家裏來的那個老男人是什麼惡狗模樣。她的家裏突然添了許多新東西,父親爭正心花怒放地觀賞著。

父親爭收下了人家豐厚的聘禮,他就說:

“俺閨女的羊群可當嫁妝。那羊群很大。”

父親在嫁閨女的時候說:

“閨女,明天你就是人家的媳婦了,可要聽人家的話,不要跟在家裏一樣沒大沒小的。要勤快。吃得下苦。孝順公婆。心疼女婿。”

豐子點點頭,就從頭上摘下幹枯的花朵。父親取出人家送來的新衣給她穿,他讓豐子在他跟前轉轉圈,好容易一些看清她穿著合身不合身。

豐子起初邁不動腿。可是頭一步使勁後第二步就不用使勁了。

父親爭滿意地看著。他忽然驚呆了。他看到了柔順的玉芳從一個美麗世界裏款步而來。他想問這是不是真的。到後來他就確認那是真的了。

豐子從父親爭的身邊醒來時,他的屁股上又開始流血。她抓了一把細土敷在上麵。她臨出門還拿掃帚打掃了一遍屋子。

羊群早就在院子裏靜靜地等她。她騎上一隻體大的公羊就走,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她在廚房的柴草堆裏找到了母親。

母親眼裏塞滿了土。豐子給她擦擦,又把她頭發裏的草棍兒撿出來。

豐子騎羊走出村口時才聽到父親爭在喊:

“向前走!向前走,閨女!”

豐子被父親爭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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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在半路上昏昏欲睡。

這正是冬天。枯草黃得就像被一年的日光烤焦了。日光依舊暖洋洋的,照在豐子發脹的胸上像有一隻溫柔的手在摸。

豐子內心充滿了幸福。她前麵的路又寬又長,好像通往春天。

羊蹄擊起的輕塵在路麵上一閃一閃地遮蓋著。

豐子的紅棉襖上落下的塵土,薄薄的跟一層金粉一樣,射著柔和的光。

豐子在她的嫁妝中間美麗異常。

父親爭臨別的叮嚀早已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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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哭泣的母親身旁時,父親爭狠踢了她一腳。羊糞從她手裏掉下來。

父親爭覺得這後半生有保障了。他壓不住內心的高興。可是就在他用那種得意的目光掃一掃他的舊屋時,他猛地跌倒了。

在那一刹間,他聽見有人在惡毒地尖聲笑。他凶狠地咬一咬牙。牙齒一根根斷了。他聽著那笑聲很像傻閨女豐子的。在他的眼裏她已經是那個美麗世界裏的玉芳了。

但是他怕了。他同時也格外憤怒。他用手支住身子,爬到老式木床跟前。他費了很多力才把毫無知覺的下半身拖到床上。

父親爭看到床上有一灘一灘的血。它們發出的氣味把他給嗆住了。

父親爭這才想起,自己正躺在二十年多前的婚床上。這張婚床神聖莊嚴。父親爭不配躺在上麵。他的腐爛的身體很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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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先生帶著玉芳來到村子裏。

玉芳是藝人馬先生的愛徒。她是那種過耳不忘的人。她總有一天要取代馬先生的位置。馬先生認為玉芳前程似錦,將來定能走遍天下無敵手。

但那天玉芳乘馬先生夫婦說書之際,悄悄走開了。

父親爭立刻發現馬先生身旁沒有了玉芳。他從書場裏退出時,沒有驚動任何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