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四年,我十二三歲。
這個時候,母親每次趕集回來(父親早去世了),我都要悄悄看看母親提肉回來沒有,總是失望很多。大家都知道,這時的年代要兩三個月才能吃一回肉,好吃的小娃娃能不癆肉?
一天早晨,我還在睡夢中,母親將我叫醒,說:“老二,快上街去割肉。”於是,在煤油燈下,母親從枕頭下將攢了幾個月的兩元錢給我,讓我割三斤肉回來。我穿好衣服往外走,四處還是一片漆黑。出門時,聽見雞公響亮地叫了一聲。
我走十幾裏路來到街上,天還是黑的,割肉鋪前早已排了長長一路黑影,我在這條黑影的最後坐了下來。
天一亮,前邊就燥動了起來,原來開始賣肉了。隊列往前移動的速度比蝸牛還慢。我耐心地等著,畢竟我後邊還有多長一隊人。突然從前邊傳出一句話,“要沒肉了”。我聽了心都緊了,心中的失落感非常重。我不排隊了,就到隊列的前邊去看。
這割肉的隊列像條奇怪的蟲:頭比身子大三四倍,身子細長。頭為什麼大?因為這頭,處在賣肉處刀兒匠的前邊,伸手可將錢遞到用大木柵隔開的裏邊去買肉,因此有力氣的小夥子都擠在這一處,下邊一層,他們的肩上又踩了一層人。擠不進這“頭”中,休想買到肉!我一看肉鋪裏邊的肉,果然隻有半邊豬肉了,要是靠我排隊買到豬肉,下輩子吧。
當然我也不敢擠進這堆大小夥子當中,那我一定會成為一塊肉癟牙膏的。
我便站在這個“頭”的前邊看,一直到肉賣完為止。買不到肉,看肉也好。
這時怪事出現了,刀兒匠割下一塊肉,問:“哪個要?”那個“頭”中的人誰也不要,都說太瘦了。刀兒匠隻得將這塊肉掛在一邊,繼續割肉。已經賣了幾個人了,也沒人要那瘦肉。當刀兒匠再次問誰要這塊肉時,我鼓起勇氣說:“我要。”刀兒匠順手就賣給了我。我付了錢,提起肉就走。瘦肉也是肉,總比割不到肉好。我在前邊走,後邊的人對我一陣哄笑。
我割到了肉,心情很好,大步在鄉村中往回趕。這時已是晚春四月,在田中做秧母田的人很多。
我提著這塊紅亮亮的瘦肉在路上走,我聽見田中的人說:“你們看,那娃割的那塊肉,好瘦喲。”
我不以為意。
再走了一會兒,我又聽見田中的人說:“你們看,那娃怎麼割了那麼瘦一塊肉?”
我心中一下有了不祥的感覺,莫非這塊肉,真的割錯了?
再走了一會兒,聽見了更多的人說:“那娃割那麼瘦的肉,可惜錢了,吃了還要把潮蟲引發呢。”又聽得有人高聲叫道:“那娃,你割的是什麼肉?你割了一塊狗肉嗎?”
聽得沒有一個人對我的肉說聲好,我終於知道我今天這塊肉是絕對割錯了,我知道在家裏的母親和哥姐麵前也絕對交不了差,我開始頭痛,開始一身出大汗,開始時冷時熱,開始在背上冒冷氣,開始頭暈並有想嘔吐的感覺。我感到自己已沒有臉回家了。
我走下去,人家對我這塊瘦肉的評價是越來越壞。我終於氣惱起來,將這塊肉丟到有炭灰的路上,踢了幾腳,想不要了,便向前走。
走了十幾米,心中想,不要了,錢又如何向母親交待?我隻得回去恨恨地將它提起來,頭痛地往家中。
路邊的人看見我提塊黑不溜秋的東西,高聲問我:“那娃,你提了個啥?”我恨恨地吼道:“一雙舊膠鞋!”
回到家裏,已半上午,我開始燉這塊肉。可憐這塊肉已被我弄黑,再也洗不幹淨,不用醬油拌,已是黑不溜秋的了。我一邊燒火燉,一邊感到自己像是在做賊。
中午,一家人回來了,開始轉圍著一個大瓦盆吃當中那黑不溜秋的肉。母親說:“肉割瘦了。”然後一聲不吭地吃著。大哥罵我道:“有屁的用,割這麼瘦的肉可惜錢了。你不準吃香香的肥肉。”大哥說到做到,他將肥肉全刨了過去,將瘦肉推在我碗這邊。姐姐也一邊罵我肉割瘦了,一邊支持大哥。我一中午吃飯,都不敢抬頭,隻敢在碗麵前小心地夾一點點瘦的吃。我感到自己真的是做了對不起一家人的錯事,像做了賊,隻想汪汪大哭。母親歎了幾口大氣,說了幾句哥哥和姐姐,然後硬從大哥的筷子中給我搶了一塊肥肉回來放在我的碗裏。這塊肥肉的油悶之香,現在我回昧起來還非常清晰,這事也讓我對母親感恩了一輩子。
母親早去世了。三十多年過後的上個月,大哥到城裏來做牙瘤肉切除手術,在我這住了兩個月。我給他割三、四斤重的大膀燉。膀必然有肥肉,有一天我不小心給他碗裏全舀的是肥肉,他頓時火冒三丈,狠狠地將碗推在地下,大罵著我“良心交給狗吃了”,然後住進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