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魯迅、周作人談鼠嫁女藝術(1 / 3)

目前所見,我國古代(指“五四”以前)以鼠婚為題材的作品和文字記載,主要有三大類。一是見諸地方誌和民俗誌的鼠婚俗信(見本書第九章);二是流傳於南北各地的鼠婚年畫;三是作家文人以鼠婚為題材創作的小說、詩文等文藝作品。第二、三類作品是我們現在所要討論的內容。近人有關鼠婚的談論,最值得注意的是魯迅和周作人,他們所談論的主要是“五四”前後紹興一帶的鼠婚俗信和民間年畫,他們的見解對我們理解鼠婚這種古老的文化現象很有啟發,因此本章從他們的話題開始我們的討論。

魯迅在《朝花夕拾?狗貓鼠》一文中,對紹興正月十四鼠嫁女的習俗和鼠成親年畫給他留下的深刻印象,有精彩的描述:

幾百年的老屋中的豆油燈的微光下,是老鼠跳梁的世界,飄忽地走著,吱吱地叫著……我的床前就貼著兩張花紙,一是“八戒招贅”,滿紙長嘴大耳,我以為不甚雅觀;別的一張“老鼠成親”卻可愛,自新郎、新婦以至儐相、賓客、執事,沒有一個不是尖腮細腿,像煞讀書人的,但穿的都是紅衫綠褲。我想,能舉辦這樣大儀式的,一定隻有我所喜歡的那些隱鼠……那時的想看“老鼠成親”的儀式,卻極其神往……正月十四的夜,是我不肯輕易便睡,等候它們的儀仗從床下出來的夜。然而仍然隻看見幾個光著身子的隱鼠在地麵遊行,不像正在辦著喜事。直到我熬不住了,怏怏睡去,一睜眼卻已經天明,到了燈節了。也許鼠族的婚儀,不但不分請帖,來收羅賀禮,雖是真的“觀禮”,也絕對不歡迎的吧,我想,這是它們向來的習慣,無法抗議的。

魯迅自幼喜愛圖畫,童年時代長媽媽買給他的那本畫著“人麵的獸;九頭的蛇;一腳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沒有頭而‘以乳為目,以臍為口’,還要‘執幹戚而舞’的刑天”的《山海經》圖,使他終生難忘;他把這本書稱為“我最為心愛的寶書”。同樣,鼠嫁女花紙對他的影響也是畢生的。

紹興的花紙就是我們所說的年畫。老鼠嫁女的花紙不僅在魯迅的童年生活中留下於美好的回憶,而且成為他關注民間藝術、畢生致力於非有閑者藝術研究的開端和先導。王樹村在《魯迅與年畫的收集和研究》一文中,提供了一份《魯迅收藏年畫目》,充分說明了魯迅對民間年畫的喜愛。這些年畫是:《老鼠嫁女》(湖南邵陽木版印年畫),《老鼠嫁女》(四川綿竹木版著色年畫),《拜昆侖》、《高老莊》、《流沙河》、《盜芭蕉扇》(以上為四川綿竹木版著色年畫),《天河配》、《四平山》、《木陽城》、《趙虎城》、《羅章跪樓》、《祭塔》、《飛虎山》、《鐵弓緣》、《天台山》(以上為河南開封木版套色年畫),《燃燈道人趙公明》、《秦瓊、尉遲恭》、《馬上鞭鐧》、《天官賜福》(以上為河南開封套色門神),《三星在戶》、《五子登科》、《麒麟送子》(以上為河南開封套色門畫),《車馬大吉》(河南開封套色門神),《連年及第》、《馬上得利》、《九子祝壽》、《今年必發財》、《千秋樂》(以上為上海石印年畫)。

這些年畫,從內容看,不出歲時俗信和戲曲故事兩大類,而這兩類年畫正是清末民初民間最為流行、也最受百姓歡迎的。從中也可以看出,有關老鼠嫁女各種不同版本的年畫,當時已經在全國特別是南方各地廣為流傳,成為歲時俗信年畫的一個重要內容。

魯迅有關花紙(年畫)的論述並不多,但卻很有分量,對我們理解包括鼠婚藝術在內的民間藝術有重要的意義。魯迅認為,老鼠嫁女一類木版畫對研究當時的風俗習尚有益。百姓過年時選購這類花紙,首先是因為花紙好看,他們喜歡。“先前售賣的舊法花紙,其實鄉下人是並不全懂的,他們之買去貼起來,好像了然於心者,一半是因為習慣;這是花紙,好看的。”又說:“中國現在的工農們,其實是像孩子一樣,喜新好異的……當他們在過年時所選取的花紙種類,是很可以供參考的。各種新鮮花樣,如飛機潛艇,奇花異草,也是被歡迎的東西。”據許廣平1938年發表的《關於漢唐石刻畫像》一文的介紹,魯迅對石刻畫像的喜愛與關心,得益於他童年時代對圖畫的愛好。許廣平說:“一般研究碑石的,向多傾注於文字;對於畫像,大抵很少留意。魯迅先生本其自幼愛好圖畫的心情,發展為兩方麵:一為提倡西洋木刻……又其一為中國古代石刻畫像探研,曾下過很多年的苦心……(魯迅)曾向研究木刻者談到,希望他們能留心中國古代的石刻畫像,以求溝通。甚至舊式新年五彩木版連環畫如《老鼠嫁女》;或曆史故事的圖,雖則粗陋,但對於當時風俗習尚的研究,也很有益處。”

魯迅經常教導青年畫家,鼓勵他們向民族民間優秀的藝術傳統學習,針對當時青年畫家好高騖遠的惡習,“不肯作正正經經的畫,刻苦用功……譬之孩子,就是隻能翻筋鬥而不能跨正步”,勸勉他們向民間學習紮實的工夫。在《“連環圖畫”辯護》中說:“我並不勸青年的藝術學徒蔑棄大幅的油畫或水彩畫,但是希望一樣看重並且努力於連環圖畫和書報的插圖;自然應該研究歐洲名家的作品,但也更注意於中國舊書上的繡像和畫本,以及新的單張的花紙……我敢相信:對於這,大眾是要看的,大眾是感激的!”他在1935年致李樺的信中又說,“所以我的意思,是以為倘參酌漢代的石刻畫像,明清的書籍插畫,並且留心民間所賞玩的所謂‘年畫’和歐洲的新法融合起來,也許能夠創造出更好的版畫。”

對於花紙一類的大眾藝術,魯迅有他自己獨到的見解。他指出,世界上版畫出現最早的是中國,包括花紙在內的木刻藝術有它自己的發生、發展和消亡的曆史。他說:“世界上版畫出現得最早的是中國,或者刻在石頭上,給人模拓,或者刻在木版上,分布人間。後來就推廣而為書籍的繡像,單張的花紙,給愛好圖畫的人更容易看見,一直到新的印刷術傳進了中國,這才漸漸的歸於消亡。”又說:“及近年,則印繪花紙,且並為西法與俗工所奪;老鼠嫁女與靜拈花之圖,皆渺不複見。”魯迅認為,新年花紙和連環畫不是高等有閑者的藝術。他在《論“舊形式的采用”》中說:“一麵有消費者的藝術,一麵也有生產者的藝術。古代的東西,因為無人保護,除小說的插畫以外,我們幾乎什麼也看不見。至於現在,卻還有市上新年的花紙,和猛克先生所指出的連環圖畫。這些雖未必是真正的生產者的藝術,但和高等有閑者的藝術對立,是無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