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周作人與老鼠娶親這個話題,首先要提到一本由周作人作詩、豐子愷作畫、鍾叔河箋釋的圖文並茂、內容豐富有趣、讓人愛不釋手的書:《兒童雜事詩圖箋釋》。《兒童雜事詩》共72首,是周作人1947-1948年在南京老虎橋監獄中所寫。1950年春,周氏出獄後,寄居上海,偶得當時一張四開小報《亦報》的編者唐大郎照顧,將這72首專寫紹興兒童生活和兒童故事的風俗詩在報上連載,署名“東郭生”。豐子愷當時已是上海文化界著名畫家,出於對藝術、對兒童的摯愛以及和周氏的友誼,仍以濃厚的興趣為這些詩畫了69幅插圖。據鍾叔河考證,周作人於1966年8月13、14兩日曾重錄《兒童雜事詩》,周氏日記有記載,而日記止於8月23日,“距重錄此編僅九日,蓋即其絕筆矣。”(《箋釋後記》)周氏在他生命的最後時日,仍念念不忘兒時的美好回憶,讀後叫人感慨。這本堪稱雙絕、畫與詩均同臻不朽的“詩畫配”(鍾叔河語),加上鍾叔河那既有資料性、又具學術性、文筆優美的箋釋,使這部圖文雙絕的佳作更是錦上添花。鍾叔河箋釋此書,“首先從周氏本人一生‘用散文寫下來’的數百萬言著作中找材料,並旁及其他,地方文獻、野記雜書、故老言談、友朋通信,都在采輯之列。”(《箋釋後記》)鍾氏的箋釋顯示了他對周作人筆下紹興風土人情、歲時風俗以及對周氏本人的深刻理解,可以說,箋釋本身便是一篇優秀的民俗研究論文。
《兒童雜事詩》72首共分三編,甲丙編為“兒童生活詩”,乙編為“兒童故事詩”,以紹興的民間風俗(歲時、名物、兒童遊戲)為內容,說的又都是清末距今百年以前的事。《老鼠做親》收在丙編“兒童生活詩補”裏。其詩曰:
老鼠今朝也做親,
燈籠火把鬧盈門。
新娘照例紅衣?,
翹起胡須十許根。
(周注:老鼠成親花紙,儀仗輿從悉如人間世。有長柄宮燈一對,題字曰無底洞。)
《老鼠嫁女》的童話和花紙給童年時代的周作人留下的印象是難忘的,周氏在《苦茶隨筆??閩廊集?序》中,記下了這段美好的回憶:“《古板畫圖錄》的姑蘇畫裏卻就有好些寓意畫,如五子登科、得勝封侯等,這與店號喜歡用吉利字樣一樣,可以說是中國人的一種脾氣……在我們鄉間,這種年畫隻叫做‘花紙’,製作最好的是立幅的《大廚美女》,普通都貼在衣櫥的門上,故有此稱,有時畫的頗有姿媚,雖然那菱角似的小腳看了討厭……但是那些故事畫更有生氣,如《八大錘》、《黃鶴樓》等戲文,《老鼠嫁女》等童話,幼時看了很有趣,這些印象還是留著。用的紙大約是上過礬的連史,顏色很是單純,特別是那紅色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塗在紙上稍微發亮,又有點臭氣,我們都稱它作豬血,實在恐不盡然。現在的花紙怎麼樣了呢?我不知道,恐怕紙改用了洋紙,印也改用石印了吧,這是改善還是改惡,我也不很明白,但是我個人是喜歡那舊式的花紙的。花紙之中我又頂喜歡老鼠嫁女,其次才是八大錘,至於寓意全然不懂,譬如鬆樹枝上蹲著一隻老活猻,枝下掛著一個大黃蜂窩,我也隻當做活猻和黃蜂窩看罷了,看看也並不覺得有什麼好玩。自然,標榜風雅的藝術畫在現今當為誌士們所斥棄了,這個本來我也不懂得,然而民間畫裏那畫以載道的畫實在也難以佩服,畫固不足觀,其所表示者亦都是士大夫的陳腐思想也……我們即使能為婦孺畫老鼠嫁女以至八大錘,若掛印封侯、時來福湊這種厭勝畫,如何畫得好乎?”
花紙之中,周氏最喜歡的是老鼠嫁女,其次是八大錘。《八大錘》為舊劇名,演嶽雲、狄雷、嚴成芳、何元慶四小將大戰陸文龍事,四人使雙錘,故名。
《兒童雜事詩》中有一首名為《花紙》的詩,說的就是周氏兒時所見的花紙:“兒女英雄滿壁排,灘頭花紙費衡裁。大廚美女多嬌媚,不及橫張八大錘。”(周注:直幅美女圖用以貼衣櫥門扇上者,名大櫥美女。八大錘畫戲裝武士,數人持錘,大小式樣不一,多係橫幅。男孩每喜購之。)
特別值得注意的是,詩中所說的“灘頭花紙”,指的便是湖南隆回縣灘頭鎮所製作的年畫,也就是上文所說魯迅收藏的鼠嫁女年畫的第一幅《楚南灘鎮新刻老鼠娶親全本》。由此可見周氏兄弟二人所見的是同一幅湖南邵陽市隆回灘頭年畫。年畫上由14隻鼠組成的送親隊伍,浩浩蕩蕩,有送禮的、吹喇叭的、打鑼的、扛燈的、抬轎的、打傘蓋的;鼠新郎騎在馬上,嬌滴滴的鼠新娘坐在轎子裏,一如周氏所說“儀仗輿從悉如人間世”。周作人在老鼠做親一詩中加注說,“有長柄宮燈一對,題字曰無底洞。”又據鍾氏箋釋(第222頁),1950年7月5日《亦報》載周氏作《妙峰山與無底洞》一文,不知道這兩處無底洞和我們下一節所要談的《西遊記》無底洞鼠女求陽故事,以及蘇州桃花塢年畫無底洞老鼠嫁女有些什麼關係呢?這對題著無底洞宮燈的年畫是見於上述湖南的灘頭年畫呢,還是出自紹興民間的嫁鼠習俗?這些有趣的問題隻好留待以後搜集更多的資料,再作進一步的探討。
花紙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那隻體態魁梧的巨貓了,它正在收受鼠輩親屬的賀禮。鼠婚年畫中的巨貓扮演的是什麼角色,這畫外之意自然是一目了然的,周氏也沒有說明。那麼,舊時紹興百姓年節張貼鼠嫁女花紙,除了兒童喜愛和增添喜慶氣氛外,是否還有其他的諸如驅鼠、鎮鼠、滅鼠的民俗目的呢?在筆者所搜集的20多則浙江流傳的鼠婚俗信中,也沒有見到紹興的資料;而鍾叔河在給周氏《上元》詩作箋釋時所提供的一則資料,對我們了解上述問題,可能有些幫助。鍾叔河在箋釋紹興的上元花燈節時引用了勞祖德的話:“紹興小兒所嬉花燈,用篾紮成,外糊紅綠紙,中點小燭,有荷花燈、兔燈、雞燈諸名目,名肖形狀。紹俗,正月十四夜照蛇蟲,兩小兒一提花燈,一執被笏(晾棉絮時拍打用,藤條製),歌雲:‘十四夜,照蛇蟲;蛇蟲有,把打殺;蛇蟲沒,把踏殺;嗬斥嗬斥,趕到茅山吃草去。’照蛇蟲特於屋角暗陬,十五夜堂屋光明,花燈遂無用矣。”紹俗正月十四照蛇蟲,正好又是嫁鼠日,把鼠嫁走趕走,與照蛇蟲的目的是一樣的。鼠嫁女年畫中的巨貓正是為突出鼠嫁女的滅鼠功能,是民間所采用的一種藝術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