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心一明月,埋骨萬樹花(1 / 1)

在當下,無論韓國中國,詩都是奢侈品,同時也近乎廢品。但韓國畢竟還殘存一些愛詩古風,詩並沒有完全退出人們的生活視線。在風景區,在地鐵站,在衛生間,常有些短小雋永的詩裝飾在樹上或牆上。因此,韓國導演李滄東以《詩》為名拍電影,在韓國人看來,並不顯得突兀。

一個六十六歲的老太太,突然想學寫詩,這意味著什麼?非常之舉背後,必有非常蹊蹺。她是那種韓國最普通的底層老人,有低保,維生沒問題,但不會太富足。她要定期去一個富人家幫傭,給一位半癱的老男人洗澡,打掃房間。她的丈夫早不在了,女兒也離婚了,遠赴大城市釜山做工。外孫被丟在她家。這個嘴上剛冒出茸毛的青澀小子,從不頂嘴,但也不愛學習,貌似溫順,實則內心頑硬,經常與若幹同學搞些神神秘秘的舉動。她無心管教,也無力管教,隻能聽之任之。

而真正令她擔憂不安的,是自己現在時常拿東忘西。去醫院檢查,醫生給出的診斷是:她將先忘掉名詞,然後忘掉動詞,最後,會忘掉一切。結果,就是老年癡呆。而且,這種病不可逆轉,不可治療,她隻能這樣眼睜睜地緩緩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這麼一個老人,這樣一種生活,談不上絕望,卻也不會有什麼亮點和盼頭。每次出門,她都努力地把自己打扮得像個貴婦人,長衣飄飄,軟帽遮臉,但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她渾身上下的行頭,都是地攤貨。她再刻意體麵,也掩飾不住真實的窘困。

夏天來了,山青水秀,花紅柳綠,可是,生活的灰敗與內心的破損,她終究無力改變。唯一能夠改變的,或許隻有自己——比如,去學習寫詩。這時候,詩,成為她生命中最後一株有葉有花有清香的稻草,也是她對生活最後一次的抵抗,或逃避。學習寫詩,等待那擬想中神秘而遙遠的詞句,就是她此刻的麵包和鹽。她的心願是:哪怕能在臨死前隻寫出一首詩也好啊。

但是,她卻無論如何也寫不出詩來。去成人學院上課,她掌握了一堆理論,可這理論無法順利地轉換成詩行。她四處求教,參加朗誦會,交詩人朋友,也依然不得要領。走在路上,她常常會失神地打量樹,打量花,可是,詩情就是不肯光顧。

詩情遲遲不來,現實的麻煩卻剪不斷理還亂。外孫所在學校有一名女生投河自盡了,老太太在醫院裏曾親眼目睹女生母親的悲痛欲絕。她的同情心還未及充分展開就被告知,那個女生之所以自殺,是因為遭到了六名男同學的侵犯,而她的外孫,就是其中之一。

另外五位家長告訴她,這件事暫時還沒有公開。為了給孩子們一個改過的機會,他們正在操辦私了事宜,需要每家湊500萬韓元給女生的母親,封口,平息事件。老太太不情願。她愛外孫,希望外孫平安,這沒問題。可是,她沒有錢。對她而言,500萬,是一筆大款項,她根本無力籌措。

在與女生家談判的過程中,曾出現過反複,於是其他五家派老太太做代表,去進一步說服女生的母親。“女人之間嘛,流流淚,說些軟話,總容易互相理解。”她不情願地去了。在鄉間,她嗅花香,聽溪水,分明陶醉了。醺醺然之間,她與女生的母親聊起天氣、蜜蜂與收成,詩情突然湧動,可還是找不到出口,於是她恍恍惚惚地踱開,似乎向詩的虛擬領土邁出了一步,等到回過身,她才驚覺,已經全然忘記了此行的使命!可這使命太過肮髒,與詩境的對比也太過強烈,她瞬間崩潰,落荒而逃。

最後,她幾乎是用半賣淫半敲詐的手法,從幫傭的富人家搞到了足夠的錢。外孫惹下的禍事終於擺平了,她可以鬆一口氣了,可是,她的詩到底在哪裏?

而且,外孫犯下那麼嚴重的罪錯,卻絲毫沒有悔過之心。他的冷漠,一定像一塊橫在她心頭的冰。她去參加少女的追思會,偷回了少女的照片,把它擺到了家裏的飯桌上。可外孫見到了,隻扭頭盯了她一眼,接著,又若無其事地吃飯,看電視,仿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相信在這一刻,她的內心有什麼東西崩斷了,一扇門也悄悄打開了。

她不動聲色,讓外孫洗澡,然後耐心地給他剪趾甲,切切地叮囑他:身子要幹淨,心才能潔淨。然後,警察出現了,帶走了外孫。影片並沒有告訴我們,誰是舉報人。影片還需要告訴我們,誰是舉報人嗎?

山還是那麼青,樹還是那麼綠,世界畢竟不同了,因為她的詩終於誕生了。說到底,詩是美,是真。內心藏著那麼齷齪的一個秘密,親身參與著那樣一樁冰冷的罪惡,詩情怎麼肯降臨於她?心願已了,她走上了女孩臨死前走過的路,一一打量學校、街景、樹木、遠山、飛鳥,然後是女生投身的那片綠水。她在替那個女生,也替自己,與這個世界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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