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韓國媒體而言,“監督腐敗”並不是一個十分明確的職責概念,他們強調的,隻是要做真正的新聞。而政府官員與企業老板涉嫌腐敗的內幕,當然最容易吸引讀者與觀眾的眼球了,因此曆來都被視為“優質新聞”。尤其是,要能牽扯到總統及其周邊的高級幹部,或者是像三星李健熙那樣的超大企業負責人,那簡直就是掘到富礦了,媒體一旦逮住蛛絲馬跡,就絕對不會放過,一定會刨根問底,大做特做,在水落石出之前誓不收兵。
韓國前總統盧武鉉之死,就是媒體以新聞的名義實現腐敗監督的典型個案。應檢察機關的要求,盧武鉉曾從隱居的故鄉慶尚南道金海市赴首爾接受問訊,一路幾百公裏,天空中有電視台的直升機全程跟拍,高速公路上有大批采訪車前後相隨,絕對稱得上陣容強大,盛況空前。隔天,《朝鮮日報》的新聞標題是“盧武鉉接受調查一問三不知”。盧武鉉為此承受的心理壓力有多大,可想而知。盧武鉉自殺後,民主黨等社會團體發起示威稱,正是因為報紙電視的窮追猛打,才把盧武鉉逼到了絕境,因此,媒體對盧武鉉之死負有責任!
麵對這類指責,韓國眾多媒體均不為所動,《朝鮮日報》評論員指出,在法律宣判之前,當然沒有人能說盧武鉉有罪。但是,檢察機關所指控的受賄嫌疑相當有力,要不然盧又何必自殺?盧武鉉任總統五年,絕大部分時間裏的確是清廉的,否則也用不著臨到退職時,為了給女兒買房子,去收受那區區的一百萬美元。之所以有那麼多民眾悼念他,就因為他畢竟還不是個窮凶極惡的人,而且死得實在決絕剛烈。但是,話說回來,無論哪個指責媒體的個人或團體,誰敢站出來堂堂正正地說,盧武鉉沒有腐敗的嫌疑?
在這樣的問題上試圖追究媒體的責任,是完全違背現代文明的。媒體堅守的邏輯是:一個人,一旦決心成為公眾人物,就得首先把自己錘煉成一副金剛不壞之身,經得起媒體放大鏡的千般挑剔,萬般刁難,否則,把公權力交到你的手上,納稅人的血汗錢隨你支配,大眾怎麼能放心?
在韓國,所有的報紙都是私營,除了KBS和韓聯社的新聞台之外,絕大部分電視台也都是民營企業。作為自食其力的企業,你拿不出真正的硬新聞來,你不敢質疑公權力,不敢對腐敗究根問底,你就沒有足夠的公信力,那麼,在這個網絡時代裏,誰還會買你的報紙,誰還會看你的節目,你又到哪裏去找廣告來養活自己?
論及韓國媒體與政府的關係,套用中國這樣一句俗語是非常形象準確的:下雨天罵總統,閑著也是閑著。初來韓國時,看報紙電視天天對總統及政府高級官員挑毛挑刺,甚至破口大罵,我總感覺心驚肉跳的,直替那些記者同行擔心。後來,有機會在韓國從事報紙工作,每逢遇到記者寫有批評總統及政府高官的稿件,我還是難免心裏犯核計:這樣行不行啊?一位韓國同事這樣替我解心疑:報紙不批評總統,那不就連手紙都不如了嗎?
盧武鉉前總統與媒體的關係素來緊張,這在韓國不是秘密。早在2003年,媒體就曾揭露過盧武鉉的哥哥盧建平與一些商人有不當房地產交易。雖然最後罪名未能成立,但卻導致盧武鉉的民意支持率大幅下跌。盧武鉉對此極為不滿,起訴了《朝鮮日報》等四家報社,要求賠償5億韓元。此舉,開創了韓國在任總統狀告新聞媒體的先例。
韓國沒有新聞審查製度,隻有《新聞倫理綱領》等行業自律公約,實行的是事後懲罰製。任何報社,隻要不涉及煽動暴力或種族歧視等,都可以隨意撰寫登載新聞,一旦惹出爭議來,就到法庭上去解決。最主要的危險,就是被控誹謗,這個罪名一旦成立,可能會讓一家中小型報社傾家蕩產關門大吉。
盧武鉉狀告媒體案最後不了了之了,韓國媒體人卻據此分析稱,盧武鉉之所以討厭媒體,可能與他的出身有關。盧武鉉早年係律師,就任總統後,相當一段時間還沒有擺脫自己的律師思維,但凡媒體上有批評意見,他都喜歡高調回應,用自己的律師口才反駁或自辯,因此,媒體被他刺激得格外興奮,特別喜歡拿他開涮。
盧武鉉之外,韓國還有幾位總統也吃過媒體的苦頭。盧泰愚前總統涉嫌貪汙腐敗,從受審到罪名坐實,一路被罵得體無完膚。金泳三前總統的兒子金賢哲因受賄入獄,媒體的揭發起了很大作用。金大中一生為民主化奮鬥,韓國人看他勞苦功高,賞了他一個總統來做,因此,媒體對他一直很客氣,但是,因為他的兩個兒子先後受賄,金大中也一樣承受了極大的新聞壓力。
當然,例外的總統也是有的,那就是樸正熙與全鬥煥,他們的情況比較特殊,都是軍政府首腦,一直在動用專製手段對媒體采取高壓政策。但即便如此,韓國媒體人也並沒有完全噤聲,他們一直在努力地抗爭。在樸正熙時代,甚至發生過《朝鮮日報》和《東亞日報》全體記者被同時解雇的事件。當然,在那個時代,腐敗並不是社會關注重點,媒體的主要擔當,是呼籲恢複民主化,還政於民。